2021年3月,止庵代表作《惜别》经全新修订、增补新序,由新经典文化出版。
与止庵的其他作品不同,《惜别》是一部略私人化的书:母亲的生活片段连缀起每个细节,充满了琐碎平凡的烟火气息。但无疑,这更是一本能让人产生共情的书。止庵所写的、所悟的,正是我们大部分人所忽视的生活点滴。
止庵在书中坦言:“对我来说,母亲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些生活习惯,或一份生活态度。”
与杨绛《我们仨》、龙应台《目送》、日本作家井上靖《我的母亲手记》等作品一样,《惜别》中的亲情,也是从生活的细碎之处落笔,字里行间浸透了一位平凡母亲对生命极致的热爱,以及止庵对母亲、对这份浓浓亲情的无限缅怀。
我们面对别离,有如坐在海滩上守望退潮,没有必要急急转身而去。
这是一个人的惜别,也是每个人的惜别。
这是“惜别”,更是“惜聚”。
母亲节即将来临,本期热读,一起走入《惜别》。
惜别
一
母亲去世整一个月那天,我独自进城,“旧地重游”——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我乘公共汽车到灯市东口。路口西南角上原来有家香侬餐厅,现已改为北京蒙娜丽莎婚纱摄影东单旗舰店。母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我们曾经在此为她祝寿,当时拍的照片我还留着。沿东单北大街南行,协和医院对面,原是上海餐馆雪苑,现已改为红石头餐厅。母亲和我曾经多次来这里吃饭,常点的菜是响油鳝糊和油爆河虾,还记得有位倒茶的女服务员,人已不算年轻,上海口音,说话挺客气的。再向前走路过大华电影院,这是母亲和我常看电影的地方,如今装修改造,暂停营业。我在东单乘公共汽车,到南池子下来。我曾在日记里写道:“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陪母亲去王府井,沿皇城根、菖蒲河走到天安门,在起士林吃饭。”之前好几天,母亲就给姐姐写信说:
“方方准备在我们午睡后陪我乘车进城去王府井一带看看,那里有两个新修的公园,一是皇城根公园(就是小过曾住过的胡同,都拆了),一是南池子南河沿那里,原有河道,后被填上,盖了房子,现又把房子拆了,恢复了原有河道,叫菖蒲河公园。我们想去看看。下午去可以看见白天景,然后吃晚饭,再看夜景。乘出租回来。这是计划。”待我们按计划去过了,她又写信说:
“原来的旧河道废了,上面盖了房子,都是那么又低又矮的平民住房,现在推了,重新开通河道,再建公园。配合那红墙,里面建了一排古建筑,这公园是值得一游的。”此番我重访菖蒲河公园,南池子大街路西的一半已经关闭;路东的一半两头亦挡以铁栏,然错有缺口,可以穿行。里面人迹稀少,花草全无,景色萧疏。
我一直走到东华门大街。路北中国银行楼上,当时开过一家老佛爷,母亲要我陪她去看,发现档次甚低,扫兴而出。后来这家店也关张了。母亲最喜欢逛金鱼胡同西口路北把角的绿屋百货,她曾在信中说:
“这个市场特别长,差不多到灯市口(包括过去的邮局),那么大的展厅都卖花,各种各样的花太多了,真是好啊。现在最时兴的花木是‘富贵竹’,从台湾来的,一根根绿的细竹长成一捆,上面还能开红花。还有蝴蝶兰、郁金香、风信子,等等。仙人掌上的花有多种颜色。我来了三次都只走了一半,中间隔了一个西堂子胡同,我以为到头了,其实二楼是通过去的。”
没过多久绿屋百货就拆了,很长时间工地都荒着,母亲念念不忘这商场,常说何必着急赶走它呢。
这天晚上,我和大哥一起在华龙街的起士林吃饭。此处亦已面目全非,北面的开放式走廊不见了,店门改了位置,店内也添设了洗手间。问服务员,说是前年春天改造的。母亲的信中记下了二〇〇二年十月四日那次点的菜:
“沙拉,奶油汤,方方吃炸鸡卷,我吃的罐焖牛肉,又吃了栗子粉。奶油栗子粉多年未吃了,栗子粉略嫌粗点,奶油是那种带点酸味的,很好吃。”又说:
“我们在华龙街起士林吃的西餐,让人还想再去。”
大哥和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回忆起母亲的许多往事。
几天后我又路过朝阳门北小街的楼外楼,正是吃饭时候,里面却黑灯瞎火。这也曾是母亲和我常来的地方。几年前换了招牌叫哨兵海鲜,现在干脆关张了。记忆最深的是第一次来,查母亲的信是二〇〇一年六月十五日,那天饭刚吃到一半,突然天色如墨,街上车辆、行人幢幢有如梦寐,继而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母亲写道:
“我们点的油爆虾、家乡鳝丝(加绿豆芽和咸菜,是炒的)和火腿冬瓜球,两碗饭,两杯龙井茶。我们吃饭时,天阴下来了,后来就全黑了,就像夜里那样黑,然后打雷下大雨。我们慢慢吃,还送了一个果盘,西瓜与哈密瓜,西瓜不好吃,也许因先吃了哈密瓜的缘故。等大雨停了,我们又打的回家。”
当时母亲望着窗外的那种既惊异又忻幸的表情,此刻犹在我的眼前,鲜明真切极了。
汉语有个新词叫“地标”:“指某地方具有独特地理特色的建筑物或自然物,游客或其他一般人可以据此认出自己身在何方,有类似北斗星的作用,例如摩天大楼、教堂、寺庙、雕像、灯塔、桥梁等。”
也许可以说,还有一种属于个人的“记忆地标”或“情感地标”。
我发现,与母亲相关、与她和我那一段共同经历相关的这种“地标”,已经陆续不复存在。它们甚至先于母亲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
二
在沃尔玛看见有五芳斋粽子卖,想起端午节快到了。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去年这时候,她病重难以进食,但还勉强吃了半个肉粽。这是她喜欢的食物之一,是那种鲜肉的,其他如有蛋黄、加香菇的都不爱吃。从前东四菜市场有个专卖柜台,各种粽子依次摆满,用不同颜色的线捆着,其中肉粽是白线。我们搬到城外后,还特地去那儿买来。我去上海出差,每次也都带回嘉兴肉粽,味道更好。大约三年前,超市有冷冻保鲜的粽子卖了,但端午节一过,随即下市,再想买就得等明年了。去年母亲嘱我多买点,冻起来。但还未吃完,她就住院了。她去世后,我发现冰箱冷冻柜里还存着一包呢。
中秋节。记得一九九八年我们刚搬到望京,没多久就赶上这个节,母亲去超市买了两块月饼,一块是哈密瓜馅的,一块是枣泥馅的。我们原本都不太爱吃月饼,那个晚上一起坐在阳台,边吃边赏月,却待了很久。我从未置身高楼之上看过月亮,乍见简直吃了一惊,真是好圆,好亮。
母亲在给姐姐的信中描述过她患病前最后一个中秋节的情景:
“方方回去后给我来了电话,说快看窗外的月亮又大又亮,我先找了半天,甚至跑到楼道(与我的窗是相反方向)都没看到,后来才看到月亮从我住的楼转了过来,真是又大又亮,很漂亮。据说再有九年以后月亮才能离地球这么近,对于我这八十多岁的人,还是现在多看看吧。”
张爱玲在《金锁记》说,“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现在我还没等到那么久,举头望去依旧是当年那个月亮,一模一样,但已如她所说,“不免带点凄凉”。中秋向被形容为团圆的日子,现在母亲不在了,想到她总有一种缺席之感,又好像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在我心里,还为她在这世界上保留着一个位置。
母亲去世前一年的日记中写道:
“今天是平安夜,想外面一定很热闹,而我冷冷清清病在家中……”
她最爱过圣诞节,每年总是早早在客厅里摆出姐姐从美国寄给她的塑料圣诞树,点亮上面的小彩灯,还挂了不少包着彩纸的饰物。母亲说,“冬天外面万物萧索,屋里有棵装饰的圣诞树,人的心情将不一样。”她说这让她回忆起童年家中的情景,不过当年树是真的,“那时多热闹,气氛暖洋洋的,不像现在这样”。我们住在城里时,旁边楼房的房间里摆着圣诞树,母亲隔着玻璃窗看见,很是向往,自嘲“真有点像卖火柴的小姑娘”。待到母亲自己买了房子,第一次点亮圣诞树,特别高兴,写信告诉姐姐:
“我一人把圣诞树支起来,把挂件挂上,吴环买的挂件太小,所以后来我又买了一包,另外自己做了几件。经方方整理后更好看了。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终于达到目的。马路对面楼上有一家人站了一排观看我的圣诞树,站了许久;在他们的上一层楼窗前,也有一个人站着在看。”
以后每年过圣诞节,她都要写到这棵圣诞树:
“阿姨把我的圣诞树装起来,又把挂件从顶柜中拿下,我自己一样一样地放上就很累了。今年要重买灯饰才成,原来的不亮了。不买也没关系,没有人晚上看那灯饰,天黑了要做饭,在厨房中没法看,吃饭时又要放电视,洗餐具、看碟之后就要睡觉了,所以也没有时间在那里欣赏,能来看的人又少。”
但是,母亲过了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圣诞节,就把这棵树送给信基督教的阿姨了,也没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她去世后不久,又到圣诞节了,我才发现。当下很感怃然:母亲也许预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可能过这个节了。
从前到了春节,“五一”,“十一”,还有圣诞节,母亲喜欢去热闹地方譬如长安街或天安门广场看灯。我们搬到城外后,就不大容易去了。后来看到她在给姐姐的信中说:“今年春节的夜景灯饰从电视上看特别漂亮,有车的人谁也没想起拉我去看看灯,没人想到我那么有兴趣想观赏一下。”
另有一封信,记录了我们的一次“看灯之旅”:
“去年十一,方方和我一块去天安门附近的菖蒲河公园,还站在天安门前看了几眼灯饰,吃了西餐回家。今年当然还是我们自力更生去天安门看看了……
母亲所中意的两处夜景,一是西交民巷东口的原大陆银行办公大楼,一是东交民巷西口的原麦加利银行办公大楼。她去世后,我偶然走过天安门广场,意外地发现原大陆银行那幢楼房里面黑洞洞的,竟已荒废不堪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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