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冬天,寒风呼啸,天冷得出奇。乡下一间破败的小屋里,奄奄一息的年轻母亲躺在床上,她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拉着五岁女儿的手,嘴里混沌不清:“娃啊!我可怜的娃啊!不舍得啊!不舍得!”屋里屋外俱是一片哭声。
家里实在太穷了,母亲埋葬后没几天,嘉兴那边有户人家便来抱养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小女孩被人抱着穿过田野,她小小的身躯无法反抗这沉重的命运,泪眼朦胧地看着衣衫破烂的哥哥们流着泪,跟在后面追了很久。她长大后的梦里,时常会有这么一幕:两个哭喊狂奔的少年,向她伸出手,祈求她能留下来。
一路先坐船,又走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小女孩只知道离家越来越远了。一路颠簸来到新家后,她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大人用稻草搓绳索,从早到晚不哭也不闹。
新家的父母看她呆头呆脑,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晚上睡觉时,养父养母“砰”地关上了房门。小女孩还是呆呆地坐着,一脸茫然。自己的家再穷,她还可跟哥哥挤在硬木板的床上,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不知道有哪一个角落可以让她蜷缩一晚。
还好,家中的老祖母怜惜她,把她抱去同睡。她抓住祖母的衣襟,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小女孩慢慢长大,终于知道了新家这边叫湘家荡,村庄前有个大湖叫相湖。从家里出门没走几步就能看到大湖,好大的湖啊!小女孩在老家时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湖。阳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偶尔还有渔船划过。
装满离家愁绪的小女孩被这个大湖摄住了心魄,大湖可以接纳她伤心的眼泪,她也可以跟大湖说说自己的小秘密。湖边还有一棵老槐树,祖母说,槐树很老了,比祖母还要老。她喜欢祖母,也就喜欢老槐树。每当家里大人吃饭时,她常常来到老槐树下坐着。她是不允许上桌吃饭的,只能估摸着等他们吃完了,她才慢吞吞回家。
老祖母会捏个饭团或者泡一碗锅巴粥留给她吃,有时也会悄悄塞几个蒸熟的土豆和番薯给她。小女孩知道自己是被人抱养的,有口饭吃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好景不长,一直不能生养的养母竟然生了儿子,一家人的目光全都在小小的男孩上,女孩越发孤单了。有一天,她发起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滚在家门口的稻柴垛里整整一天,还是祖母发现后,及时叫赤脚医生来医好了她。
长到10岁时,小女孩已经陆陆续续从老祖母那里探听到了自己的出生地——海盐西塘曙光村,小女孩死死地记着这个地名。祖母说:“你的母家在遥远的地方,要一直往南往南,往东往东……”
闷热的夏天,养母带着儿子在家门口吃西瓜,西瓜切开来红红的瓤,小女孩馋啊!她眼巴巴地看着。养母分给了儿子一块,没有给她。她吞了吞口水,只好默默地走到一边。小弟弟和养母吃着西瓜,说说笑笑,养母说:“啐她一口去。”不懂事的弟弟摇摇晃晃走来,把西瓜子“噗,噗”吐到她的脸上。
小女孩流着眼泪跑到相湖边,湖水好清澈啊!她不知道自己对着湖流了多少的泪。坐在老槐树下,她又想起自己的家,虽然家的样子已经有点模糊,但两个哥哥追她的场景,却依然历历在目。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头脑里冒出来,她抹干了脸上的眼泪。
第二天一早,祖母起床做早饭,她也悄悄起床,待祖母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她打开米桶,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口袋都灌满了白白的大米,然后飞奔出门,一路往南,她要回家,回家……
这个小女孩长大后,就成了我的母亲。
小时候,我们姐妹俩老是缠着母亲讲故事。母亲大字不识几个,但她总能不动声色地把那段湘家荡往事讲得跌宕起伏。每每小听众早已泣不成声,她还在那边夸夸其谈:“你们知道哇?大米生吃其实很好吃的,肚子饿时,放嘴里慢慢咀嚼,也甜津津的……”
于是,湘家荡这个地名从小就烙在我的心上。隔着遥远的时空,我时常会想相湖边孤单寂寞的女孩,看着船捕鱼,看着野草蔓生的沼泽间嬉戏的野鸟。
母亲逃离湘家荡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虽然时过境迁,可毕竟是童年生活过的地方,那相湖水,那棵老槐树,祖母给的饭团,每每回想,总像是遗落在那边的一个梦,既辛酸又惆怅。
今年春节,在舅舅家喝年酒,席间一位老者很特别地盯着母亲看了好久,忍不住问道:“你是老吴家的四姑娘?”母亲点头,老者说当初是他父亲牵线联系抱养的那户人家。他常年在新疆做服装生意,现在老了才回到家乡。于是,就很自然地聊起了六十多年前的湘家荡往事,老人说当初领养的那户人家,早在十几年前就拆迁搬走了,那对夫妻也已经去世很多年。
回到家中,母亲黯然了许久。有一天她忽然说:“明天好天气,我们去湘家荡看看吧!”
从海盐县城出发,一路跟着导航走,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已经来到了嘉兴南湖区的湘家荡景区。母亲瞪大了双眼,一脸疑惑:“这么快就到了?想当初,我可是走了几天才回的家。”我笑着把母亲从车里拉出来:“现在是什么时代啊?交通便捷迅速,到湘家荡本来就很方便的,你只是一直不愿出来而已。”
母亲下车后,一直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记忆深处的东西。她看着一大片沙滩喃喃着:“这里是湘家荡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认得了?”
我们走到栈桥,眼前豁然开朗,浩瀚的相湖水悠悠,湖边山石错落有致。母亲激动地说:“就是这个大湖,我认识,我认识。”湖水波光粼粼向我们致意,仿佛真的在回应激动如小女孩的母亲。
我们沿着湖边的绿道慢慢逛着,花草树木、烟波湖水,仿佛徐徐走进了一幅春江水彩画中。母亲说:“这里现在建设得真好,我记得以前这边的村庄都是低矮的平房,荒凉破旧,雨天要是走出来两脚烂泥。相湖边也长满了野草和芦苇,有时候人经过,会冷不丁惊起一只小野鸭。”
在湖边,母亲有说不完的话。
“这里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好像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了,那些散落在湖边的小村庄都去哪里了?我没有方向感,找不到过去那个家的位置了。”
母亲第一次把湘家荡称之为家。
早春的清风拂面而来,空气特别纯净,让人惬意舒畅。此刻的相湖就如一颗耀眼的明珠,披着她神秘的面纱,宁静悠远。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自然清新,好一派温婉的江南风光。
兜兜转转经过一大片杉树林时,绿意层层叠叠,好像走进了一个绿色的童话世界,到处都是清澈的流水、挺拔的树木。
可是,老槐树在哪里?
母亲再也不是那个十岁的女孩,她脑海中描摹过的地图再也无法启用。她微微有些失落,但面对浩荡的湖水时又慢慢释然。老槐树一直长在她心里,如同那位老祖母在艰难的家境中,给予了她温暖的爱一样,永远在母亲心中生根发芽。
我听多了母亲小时候在这里的故事,便逗趣地问她,是否还记恨养父母?
母亲笑起来,笑容如同相湖水,温柔平静,层层荡漾。
“傻姑娘,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恨,应该要感恩他们的,那时候穷啊!凭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他们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想来,究竟还是我得了便宜,白白吃了他们五年的饭。”
我扶着母亲坐下休息,她注视着美丽的湖水,手抚摸着身边的山石轻轻地说:“我都没有为老祖母做过什么,心里有惭愧啊!”
此刻,在我身边,历经人世几十年风雨的母亲如此豁达与通透。她懂得湖水给予她的一切,也懂得这片土地给予她的一切,她满怀感恩。
岁月,它用最轻悄的脚步,溜到那个机智无畏的小女孩身上,弹指一挥间,她已经白发苍苍。行走在尘世间,有时候苦难也是人生的必修课,走过去了就风清月明。现在的母亲拿着退休工资,安安心心颐养天年,小日子过得滋润幸福。
临走时,母亲走在我后面,我回过头去看她时,她正朝一个方向深深地鞠躬。我想,这是十岁的女孩在向一位祖母深深地鞠躬,抑或是在向这片水域和土地深深地感恩。
那么,让我也深深鞠躬:感恩曾在贫瘠的湘家荡中成长起来的勇敢女孩,骄傲地成长为一棵给我遮风挡雨的大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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