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周伟达
【名片】
余华,1960年4月3日出生于浙江杭州,年幼时举家迁往嘉兴海盐,在海盐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1977年毕业于海盐中学,1978年进入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当牙医,后因写作才华于1983年调入海盐县文化馆工作,1989年又调往嘉兴市文联任《烟雨楼》编辑,1993年离开嘉兴定居北京。
曾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1998年)、法国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2004年)、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2005年)、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2008年)、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作家(2013年)、意大利朱塞佩·阿切尔比国际文学奖(2014年)、第二届中国版权金奖(2018年)、塞尔维亚伊沃·安德里奇文学奖(2018年)、意大利波特利·拉特斯·格林扎纳文学奖(2018年)等。
从27岁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被称赞“你已经走在中国文学的最前列了”,到32岁写出《活着》至今畅销逾千万册,嘉兴海盐籍作家余华一直以来是海内外读者的关注点。
《活着》之外,余华还创作了《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第七天》等长篇小说,以及一大批中短篇小说与杂文、随笔,其作品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在4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可谓享誉国际文坛。
直到1993年正式定居北京之前,余华在嘉兴、海盐生活了三十年左右,这段成长经历深远地影响了他的创作。他曾在多个场合表示:“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这个家就是嘉兴,就是海盐。
今年3月,继《第七天》之后,余华最新长篇小说《文城》由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引发读者抢购热潮。
这部新作《文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有哪些嘉兴元素?它在余华长篇小说序列中有着怎样的风格和位置?余华本人对此作又谈到了什么?
……
让我们一同踏上寻找之旅。
《文城》拓展了余华小说的时空版图
《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朱伟曾在《重读八十年代》(2018年6月出版)一书中专门写了一篇题为《余华:温暖与百感交集的旅程》的文章。文章末尾,朱伟写道——
现在,余华还在写那部新作,写写停停。“一部写了近二十年的小说,清末民初时的故事”,他说。清末民初,他如何形成自己独到的叙述呢?我好奇,我期待着。
2020年10月11日晚,余华在回海盐探亲期间谈起这个“清末民初的故事”,“10月初写完了,已交给出版社,预计明年春天出版。”
如今,这部写了近二十年的小说终于问世了。
在《文城》这部作品中,读者将再次领略到余华强大的叙事能力。《文城》有《在细雨中呼喊》般的丰富结构、《活着》般的时代跌宕、《许三观卖血记》般的出色对话、《兄弟》般的喧嚣与荒诞、《第七天》般的绝望与温情。
《文城》一如余华过去的长篇小说,依然关照人生、命运、时代等主题,却在叙述时空上实现了开拓。此前,余华的《第七天》关注步入新世纪后的中国社会,《兄弟》关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活着》关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中国,《文城》将叙述时间上溯到清末民初。在空间上,除了经常叙述的南方小镇外,余华还将不少篇幅放在了种植着大片高粱、玉米和麦子的黄河北边。
回到《文城》,这部小说主要叙述“一个人和他一生的寻找,以及一群人和一个汹涌的年代”。主人公的名字叫“林祥福”。根据出版社提供的梗概可知,在溪镇人最初的印象里,林祥福是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他的过去和一座谜一样的城联系在一起,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他原本不属于这里,他的家乡在遥远的北方。为了一个承诺他将自己连根拔起,漂泊至此。往后的日子,他见识过温暖赤诚的心,也见识过冰冷无情的血。最终他徒劳无获,但许多人的牵挂和眼泪都留在他身上。
在品读《文城》之后,梗概延展为更为明晰的故事。清末民初,北方男人林祥福为了寻找妻子,千里迢迢从黄河北边前往南方寻找一个名叫“文城”、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地方,最终他在南方小镇溪镇落定生活。在溪镇,金矿工头陈永良与妻子李美莲、儿子陈耀武、陈耀文,乡绅顾益民,忠心耿耿的田氏兄弟,纨绔子弟顾同年,民团首领朱伯崇,纪小美、沈祖强夫妇,土匪张一斧以及北洋军,国民革命军等各色人马纷纷登场。包括林祥福在内的所有人的命运悲欢全系于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世道中。
那样的世道对应着怎样的民间景象?余华写道:“道路旁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萧条凋敝,田地里没有劳作的人,远远看见的是一些老弱的身影,曾经是稻谷、棉花、油菜花茂盛生长的田地,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曾经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混浊之后散出阵阵腥臭。”
整部小说,余华在宏大的民间叙事中融入魔幻色彩,以纷杂人物与跌宕情节,呈现了一个乱世故事。这个故事难免于动荡时代与荒诞命运的阴影,每个人物在时代的洪流中作出各自的选择,迎接各自的结局。在这个过程,个体生命既有被暴虐袭击后脆弱不堪的一面,也有在危难中相扶相携的动人一面。因此,《文城》也被视为“一幅荡气回肠的时代画卷”“一曲关于命运的荒诞史诗。”
《文城》一书,并无余华写的序言或后记,倒是在书的腰封上有一句话:“我们总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作家那里,读到自己的感受,甚至是自己的生活。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这些。”《文城》背后的清末民初时代,那些人物命运与悲欢离合的往事,留待读者去触摸。
《文城》中的嘉兴元素
嘉兴、海盐的读者常常在余华的小说中寻找地方元素的影子,这并非是“一厢情愿”。
早在1994年5月,余华就在自传性散文《最初的岁月》中写道:“如今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
余华的小说中充满了地方元素。余华的长篇处女作《在细雨中呼喊》从“南门”开始,结尾又是“回到南门”。《活着》中福贵在城西的“广福桥”给有庆买了小羊。《许三观卖血记》结尾许三观因为年纪大了卖不了血,沿大街哭着走了一圈又一圈,路过的地方就有“五星桥”“天宁寺”。《兄弟》中宋凡平当着李兰、宋钢、李光头以及成百上千观众的面,在“灯光球场”完成了一次绝无仅有的扣篮……“南门”“广福桥”“五星桥”“天宁寺”“灯光球场”等等,这些都是海盐切实存在的地名,均在当年余华生活的武原镇上,距离他所住之处不出方圆一里。
《文城》也没有例外。
这部新作开篇第一句便是“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这对嘉兴、海盐的读者来说,是非常熟悉的家乡气息,海盐的饮用水源地就叫“千亩荡”。而“千亩荡”这个元素早在1986年11月就被余华写进短篇小说《死亡叙述》中,余华写道:“本来我也没准备把卡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所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时候我将卡车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看了一个路标朝右指着——千亩荡六十公里。”
三十多年过去了,江南水乡的风貌从未在余华的笔下消失。
余华紧接着第一句又对“万亩荡”展开具体的形容,“那是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犹如蕃茂的树根爬满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麦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芦苇和竹子,还有青草和树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荣。”其中的环境描写与现实世界中水荡密布、土地肥沃的千亩荡几无二致。
如果说小说中的地名“万亩荡”与现实中的“千亩荡”是神似,那么小说中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地名“齐家村”,则是切实存在于海盐大地了。陈永良一家从溪镇迁往齐家村生活,在齐家村购置了一栋砖瓦房子,并分到了林祥福在齐家村的两百多亩田地。“齐家”这个地名存在于海盐县沈荡镇境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余华在海盐县文化馆工作期间,常下乡采风,就曾到访齐家。
不仅如此,余华还写到了溪镇的南门、北门、东门,譬如土匪进城绑票后从南门出城,在北门行刑枪毙违反军规的人,还有救回乡绅顾益民的陈永良回到溪镇,想通过东门进城,但是东门水路的木闸落下了,须请守城的士兵将木闸吊起才能进城。
这很容易让海盐读者联想起历史上的海盐各大城门。《海盐县志》主编王德坚曾在《盐邑古城门名称浅说》中提及:“盐邑(指海盐)古城,于明初始筑砖石城……陆路设四座城门:东曰靖海,南曰来薰,西曰望吴,北曰镇朔。”又见《武原镇志》记载了“东城河桥”这一地名,解释如下:“明永乐十六年(1418),都指挥谷祥等复修城墙,四城门各设吊桥,因地处东隅,名东门吊桥。”从余华自传性散文《最初的岁月》表达的情感脉络看,这些切实存在过的地名不失为小说虚构世界的一种现实倒影。
《文城》的嘉兴元素远不止于此。第103页“北洋军的一个旅在距离溪镇两百多里的石门战败”,嘉兴桐乡有石门镇。还有沈店、五泉这些小说中的地名,嘉兴读者看过来,难免会联想到沈荡、王店、石泉等本土地名,即便理解为“化用”,也不失常理。此外,还有酱园、水乡往来的货船、竹篷小舟等嘉兴风貌突出的段落,无不蕴藏着作家的浓厚乡愁。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
过去生活的故乡和成长的经历,对一个作家意味着什么?
在余华看来,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在其长大成人以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庸;其所作所为都只是对这个最基本图像的局部修改,图像的整体是不会被更改的。
每次谈及“写作与故乡”的关系,余华常以“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作答,他在杂文《生与死,死而复生》中坦承:“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
2020年10月11日,在嘉兴海盐期间,余华曾与记者聊起:“《文城》这部小说原来的名字叫《南方往事》。”
如今,《文城》问世,书中清末民初那跌宕起伏的“南方往事”,依然有“万亩荡”“齐家村”“南门”等嘉兴元素。由此可见,从小积累的“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已经像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余华的思想和情感之中,难被更改了。
事实上,余华不只在小说中盛放自己的乡愁,近些年也频频回到、或在各种场合谈到故乡海盐。
2018年8月4日,余华亮相央视《朗读者》节目,趣味横生地谈到了在家乡海盐的成长故事,并朗读了自己作品中的一段文字,朗读之前他作了开场白:“大家好,我是余华。今天我要朗读的是我的小说《在细雨中呼喊》的选段,谨以此篇献给我记忆中的故乡——海盐南门。”那一夜,余华成了海盐全城最热的话题,那是一个“当年小镇青年的文学梦想如今终于成真”的故事。
2019年1月27日,海盐县召开首届乡贤大会。在实地参观完澉浦古镇、秦山核电科技馆等家乡景点后,余华作为乡贤嘉宾致辞,他说:“我们海盐的发展,是一步一个台阶爬楼梯上来的,它不是坐电梯上来的。海盐的每一个进步,我都看在眼里,都是不脱离实际的,这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做成任何一件事情,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要脱离实际。”
故乡有需要,余华往往尽力而为。2019年11月30日,余华受邀参加海盐县武原街道首届乡贤联谊会,为此他还专门调整了之前定好的工作行程。会上,余华被聘为名誉会长,他在叙述自己与武原的关系时真挚地说:“我在外地漂泊了很多年。人家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海盐人。假如是海盐人来问我的话,我就说是武原人。海盐是我的故乡,武原是我故乡中的故乡。”
2020年10月13日,余华回乡探亲,又专门回了一趟母校海盐县向阳小学。在参观校舍,与师生互动时,他感慨道:“这里曾经是海盐中学旧址,海盐中学也是我的母校。”青春年少,一去已有四五十年,余华执笔在留言纪念册上写下“在海盐中学旧址,畅谈向阳小学未来”。
从1991年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到2021年出版第六部长篇小说《文城》,三十年长篇小说的写作历程,对余华来说,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家,回到海盐这座他曾生活了三十年左右的江南小城。而读者读余华作品,仿佛就是读江南水乡的往事与传奇,也是读我们社会风貌之一种,更是读每个人宽广而又起起伏伏的人生图景。
故乡读者如何理解余华?“余华是海盐人引以为傲的海盐人。”海盐县文联主席林周良坦诚地说:“有时想,余华若在海盐再住上个一年两年,或许又会多几个鲜活的文学形象。真希望余华再做一回平常的海盐人,时不时风尘仆仆地在采风的路上,在哪条弄堂口的老字号里悠然地喝着沈荡黄酒,在朝圣桥堍饶有兴致地看老头们下棋,在绮园的水榭里品着南北湖云岫茶,周末与三五好友迎着朝阳攀登高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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