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
我家乡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文化生态究竟如何,不好说。但就报纸而言,杂牌报刊不算,正式的两张:官办的《嘉区民国日报》和商办的《嘉兴商报》,对开四版,日销千把份。副刊有“绿洲”、“鸳湖”、“瓶山”。我曾见到“绿洲”副刊上署名“东生”的漫画,题材多商侩与市井小市民的生存状态,颇可发噱。文章如小说、散文、诗词等,大扺不脱鸳鸯蝴蝶路数,看完,似水花一现。
编辑中有旧式文人张春波,此君裹足本乡土,好古,惯于句读,不善使用标点符号。
我今撰此文,毕竟离那个年代太远,许多人事未曾亲历,还是来引据两位前辈的诗与文,聊以为窥豹一斑吧。
一位孟豪孟夫子,原名应鳌,字紫舫,清末优贡生。大画家蒲作英归葬嘉兴,便是孟夫子和另一位遗老在西丽桥头主持的,夫子怜蒲贫。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国事日益蜩螗,而此时的嘉兴商界,不少人麻麻木木,趁着观莲节的来临,偕同一班浮浪子弟,去南湖租灯船,在湖上征歌选色,呼卢喝雉,通宵达旦地作乐。
孟夫子看不下去了,情不能遏,奋其老臂,击掌赋《荷花诞夕望南湖灯船有感》诗:“忍听江淮烽火惊,杀人盈野复盈城。南湖一片升平象,灯船熊熊彻夜明。”
夫子的慨然作色,于此可以想见。而在这销蚀人心魂的狂欢永夜里,是历来缺不了所谓“无冕之王”的拨火吹焰。
另一位,是我家在善因桥时的相邻黎先生。黎先生太太姚晗,小学教师,和先母同事。我家因此和黎家有往来。黎先生抗战胜利后,曾任《民国日报》总编辑。擅刀笔,早年就读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巴金挚友编辑出版家靳以是黎先生学长。
先母每次去看望姚老师,回来总要说一声:“老举头又在写东写西了。”先母说的“老举头”是嘉兴方言,指年老人,稍含不敬。
一九四九年后,黎先生苟全,闲置在家,收取一点房租度日。他不废笔,但所写已非新闻。他不停地写,忘却年衰(图自保,写检举揭发材料)。写累了,去家门边站一会,探出半个白发苍苍的头,缓缓左右摆动,观望小街上过往的人。张三李四都不搭白。他的内心是荒寂的。
黎先生每每看到有被他刀笔得罪过的熟人,正从善因桥或五福堂那边过来,头赶紧缩回,掩上门。
由于黎先生的长身虾腰、白发、脸瘦窄、高颧、鼻子奇大,加上自叹将死的一副愁容,我因此对他的惧见熟人(过去的上司、同僚)、站在门边赶紧缩回头去的印象殊深。
晚年撰长篇笔记《忘我最好》,文中多揭民国时期嘉兴官商军警及文教方面的诸种黑暗和丑行丑态。对附庸风雅之辈,也多有涉及,凡属隐私不论巨细,一概运用他的如刀之笔,以披露为快,全不顾及别人颜面。这是他“将死”心态的驱使,题篇首词曰“文白教,风吹花梢,雨打芭蕉,未了也得了。我去也,笑骂由人,一语奉告,忘我最好”。
《忘我最好》第一回“出奇制胜”,讲清末民初,嘉兴有八个纨绔,结金兰交,人称“八老”,横行市上,路人侧目。其中李老三李艾伯,徐老四徐朴诚,姚老八(忘其名)三人最出名。李老三是个官二代,其父曾任江苏某知县,贪墨,宦囊甚丰。卸任返乡后,本想安享暮年,不料其子全不把乃翁贪污得来的钱财当钱财,纠集一班文场中人,拍曲唱戏之外,“终日吃喝玩乐,挥霍浪用。并且往往别出心裁,比如到苏州去玩,对于一家新建戏院,欣赏其房屋,即挽人将戏院买下来,雇匠人拆下运到嘉兴,在鉏家桥东(双魁巷斜对面)照原样建起嘉兴第一个戏院——文明戏院(文明戏院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改为沧州书场,八十年代旧城改造时折除)。又比如到上海玩时,曾把一元钞票共千元以上,在大世界屋顶撒下,看行人拾抢,以资玩乐。更为出奇的,花钱雇妓女七十余人,去戏院酒馆游乐,说是做‘一夜皇帝’,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最后在杜家埭(今斜西街)建造一座走马堂楼,屋未竣工,已将父产荡然无遗矣。”
这位官二代的行状,我也曾听老先生们茶叙时讲过,李老三最终的结局:沦为游丐,却因细皮白肉受不了被人棒喝挨打的罪,某年寒冬,身上赤膊裹一件破烂的绣花绸长衫,冻死在南门街头,是谓“路倒”。
黎先生笔下的李艾伯,也略通文墨,比较朱生豪所说的“浅薄少年之流”,更令人不齿。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