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
南湖古称滮湖,这在家乡的历代地方志书上都是这样记载的。至若何以称作滮湖?名词的释义像是用不着搁它这儿,几乎都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被一笔带过。其间虽然也有个别的例外,如吴藕汀《烟雨楼史话》滮湖与鸳鸯湖一文,引据清嘉庆司能仁《嘉兴县志》山川云:“滮湖为众流所汇,停蓄演迤,揽其形势,实为灵秀所钟。中起烟雨楼,尤称一方之胜。”文中的为众流所汇,停蓄演迤九字,透露出滮湖的一点消息,但可惜前人未及就此展开,阐发其义,以致后学如我,很长时期为名词释义所困惑。
名词的释义,譬如鸳鸯湖,清光绪许瑶光《嘉兴府志》卷十二山川一作了这样的解释:一、湖多鸳鸯故名;二、以东西两湖相连,故谓之鸳鸯湖;三、苏轼《过秀州赠钱端公安道》诗中有“鸳鸯湖边月如水,孤舟夜傍鸳鸯起”句,“则其名早著矣”云云。后人又据此赋予文学的想象,说“两湖相俪似鸳鸯交颈……”
鸳鸯湖之有出典,之有绮思,于此即可明了。
那么,与鸳湖之水及其支流至城南二里相会的滮湖,其出典乃至有无绮思,又将是如何的呢?
给出这一疑惑的答案是四十年前嘉兴图书馆古籍部的陶诚益先生,不,确切地说,是陶先生赠与我的南宋张尧同《嘉禾百咏》的复印钞本,成为我逐渐破解滮湖之惑的一个窍眼!
先说说图书馆古籍部。四十年前,我跟随史念先生初涉地方文史,经常去图书馆古籍部抄录地名卡片,借阅地方文献资料。古籍部拢共三人,一位陶诚益,一位乐志荣,还有一位张振维。乐是兼职,他负责全馆的基建,挺忙,难得见一面;张振维先生字祝如,号沉非,年近六十,图书馆老馆长。我没大没小,总叫他“祝如”,他每回都含笑点头,嘴唇上粘着个青烟袅袅的烟蒂也随之一起颠动。他那会儿已是社会知名人士,凡政府或民间举办的传统文化活动,都有他,拿手的是吟诗,作对联,挥毫。吟诗,尤擅古风,五言、七言,二十韵、三十韵,一气排列下来,不粘;作对联,多为龙门对,长句,讴歌新时期,都工对;挥毫,书法出郑文公碑,也像他的人,长手长脚,书卷气、金石气,二气俱足。但也有人小心眼,叽嘈:说是“撞着法”,文人字。他大度,听闻,从不与之辩。传统文化荒疏已久,年轻人不好读书,只知磨墨写字,终将成一书匠,可惜!他为此对习书法者常劝勉多读古书、好书,语气委婉,不强人所难。
祝如先生也挺忙,偶尔出现在古籍部已是半下午。小坐,抽烟,吃茶,谈天。鼻尖微赭,是刚从中午的“文化活动”场面上应酬完,吃了酒。他谈天多及古,我听多了,知道他嘴里的“屈子”、“宋子”是屈原和宋玉。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色无道,三闾大夫忠谏不成,才愤而投江。我上过电视大学,只写过一篇作文,听过半节历史讲义辅导课。半节课,二十来分钟,我坐不下去,退堂了。我的一点有限的历史文化知识,多受之于图书馆史念、张振维。听史张两先生闲谈,多雅言,不易明白,然而找书来读,一读对上号,就此记住,挺灵验。在我看来,史善于以古譬今,思想、观念都新。张则博古未必通今。他一味读旧书,老古董。然而,他毕竟又喝过洋墨水,杭州国立西湖艺专雕塑系肄业,穿亚麻布绛色西装,打黑绸蝴蝶大领结,头戴贝雷帽,在西湖边喝喝咖啡,抽抽雪茄,这够“洋派”的吧?因此,他似乎又可以归属到新旧文化煮夹生饭的那一种类型?所谓党员内的民主人士,民主人士中的党员,即指此也。
然而复然而,他在我眼里,终于仍像煞是从明清文人群里走出来的,虽然先生之于我也有殊感意外的时分。
一次,祝如先生不知从谁人那里听说我写小说,踱步过来,躬身(他瘦高似鹤,与人接谈,上身前倾),瞧了瞧我正在抄写的卡片,点点头,掏出块黑兮兮的手巾,擦了擦微红的鼻尖,郑重其事地说:“你写小说,好,好好。写小说要多读外国小说。短篇,契诃夫第一。多读读契诃夫,你写小说要写到不输与契诃夫的名篇《套中人》,那才算出了头!”
我一听,大惊。
至今细思,仍大惊。
古籍部在旧秀水县文庙的鸣阳门内,大多的时日只陶诚益先生一个人。
这是栋三开间两层楼,砖混建筑,很普通,灰灰的。楼下三间作何用处,我忘了;楼上三间,东西两大间书库,中间一间前半摆几张桌子,几把木椅,供办公、接待读者,后半间则亦为书库。出入书库从中间走。书库门虚掩,我常常从罅缝里张见陶先生,低着头站在书架前摸摸索索地整理图书。
有人来没人来,陶先生多半在书库里。摸摸索索是他的行动有点儿迟缓。
数十个粗木书架,成千上万函——每函十卷数十卷不等——靛蓝书封的线装书,散发着很凉的樟脑丸气味。书库里的藏书,我敢打赌,陶先生决不会都去翻阅,但每卷书上却都留有他摸索过的手泽,他把它们按经、史、子、集分类归置好,放妥,尽着看护的职责。
有人来古籍部了,陶先生从书架上取出来人需要借阅的书,双手递给,自己转身进书库。
没有问答。他熟悉每一个常来古籍部的读者,知道他们需要检索哪一方面的文献资料。
如是初次来,只消报出书名,他的回答极简单:“有”或者“无有”。
他对于书库藏书,近乎是如数家珍了。这是他长年摸摸索索的结果。
但,陶先生不是搞学问的。
他不像史、张两位馆长,会向读者建议看哪些方面的书,方有益于己学,并使术业有所进。譬如史念先生对姚辛研究鲁迅以及“左联”史,不只提供借阅图书的方便之门,还悉心为其指点研究方向与路径。文革初,有妒者在鸣阳门门墙上贴大字报,攻讦史姚秉承三十年代文艺黑线,在图书馆放毒,一个是“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是“掮着研究鲁迅的招牌,读黑书,著黑文,追随丁玲‘一本书主义’,满脑子成名成家……”
一九九四年冬,姚辛先生历尽磨难编著的《左联词典》出版,而史念先生则为姚辛在《嘉兴市志》“杂记丛谈”卷中立传。
再譬如张振维先生,八十年代初作《治印答傅子其伦》诗,古风,五言二十五韵。诗中不但总结了自己年轻时“镂朱复镌白,自谓笔生花”的华浮不实的经验教训,还对篆刻艺术提出了个人的见解,所谓“篆法通书法”、“运刀如运笔”等等,并寄殷殷期望于后学。
像这些个对年轻人学有助益的故事,是不大会发生在陶先生身上的。他在赠与我手抄本时,是否说过些勉勖之类的话,我毫无记忆了。事实也是,他如是说了,他会两个手绞在一块,不停地绞,感到害羞。陶先生这个人,很腼。
但有一点我深信,他对四库本上纪晓岚等人作的“嘉禾百咏·提要”:“而尧同采掇名目,胪叙大凡,其于地志考据,要不为无助矣”这几句评语,是能领会的。他知道我每来古籍部,都是冲着正在编撰的《嘉兴市地名志》,他不以我是个小力奔(史念等前辈的助手)为轻,赠抄本于我,也算是有点“红粉赠与佳人”的意味了。手抄本三百六十字稿纸凡三十五页,合一万二千六百字。笔迹端整,点划不苟,标点虽不甚规范,但不碍文意。“滮湖”诗编次在三,诗云:“四境田相接,烟澜自渺瀰。客来吟此景,无或比彪池。”
“彪”字少了三点水,我有没有问过他,也毫无记忆了。
大约在八十年代初的两三年里,我去古籍部的回数甚多,我对陶诚益先生的印象是平淡的,但却又是难以忘怀的。
我今天写此文重提“滮湖”这个话头,最想表明的是,引发我探究滮湖名词由来的兴趣,是四十年前陶先生这个《嘉禾百咏》手抄复印本,薄薄的,相伴我至今。
关于滮湖,我在前年报社的座谈会上作过一个发言,由沈爱君、陈苏两位记者把发言录音整理成文,刊发在《江南周末》头版上。兹迻录两小节:
“南湖称滮湖,《诗经·小雅·白华》说‘滮池北流,浸彼稻田’。滮,是蓄水的地方,是为了灌溉农田。雀墓桥到南湖最多十里路,陆明推测当时滮湖是朱自勉屯田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的水库。张尧同《嘉禾百咏》曾写滮湖四面全部是田,这是一个旁证。”
“城南路和南堰是另一个旁证。城南路其实是鸳湖与鸯湖之间的长堤,除了蓄水之外,还可以游玩,‘你看很多著名的湖泊成为游览地,大多都是蓄水灌溉农田的水库。西湖也是如此,白居易治理西湖筑白堤,苏东坡治理西湖筑苏堤。’南堰什么年代设置?陆明问过南堰人吴藕汀,他说这个弄不清楚。堰从字面上看是指坝,陆明推想,这是上游海盐塘来水进滮湖,需要调节控制水量。”
以上两节文录,直白地说,南湖(滮湖)之所以成为名胜,是千余年前,朱自勉屯田于天造湖泊周边筑堤建堰,围圩造田,兴修水利在先,尔后士大夫达官名宦相继环湖兴构园林别墅,南湖遂骎以成游览胜区。
我这个说法或失之于轻率,但把它归结到相比唐末屯田后的吴越国之治水营田时期,应该不会有谬误吧?
文录所引诗经的二句诗,底下还有二句:“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不知南宋的嘉兴人张尧同,某年某月某日携朋侣来游滮湖,当他发为歌咏时,诗人固有的绮思,有没有使他想起诗经里的那位怀情的女子以及“硕人”究竟是负心汉呢,还是——?
这个,欠缺文学想象力的我,不好展开了。
附记:陶诚益,身量高大,南人中颇为少见;脸长方而白,大耳,有官相。官相,得自祖传基因也未可知。戴高度近视眼镜,有几分士气。
诚益曾祖父陶模,晚清重臣,两广总督。《清史稿》有大传。为官清正,自奉极俭。食灰鸭蛋,令夫人“剖半以进”。
祖父陶葆廉,清末四公子之一。曾任浙江大学堂代理总理,陆军部军机司郎中。学问家,精研西北地理,以《辛卯侍行记》著闻士林。
父陶桐士,五十年代初,贫甚,举家食粥。而旧家规未稍改,每膳,诚益率妹等对着一钵薄粥,向父母请安,说:“进得好。”夜晚临睡前,必至床前,说:“爹爹姆妈歇得好。”尽管床上只一领败絮之被褥。后幸得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陈叔通先生致函嘉兴县人民政府,垂询恩师后人状况,桐士缘此受聘为省文史馆馆员,月获车马费数十金,而年近三十的无业青年陶诚益得以供职嘉兴图书馆,全家纾解穷窘。
诚益有胞妹二,振祥、愉。愉依兄生活,居于城中砖桥街陶家园。其时陶家园早已破落,学稼堂、耕砚堂,都毁于日寇炸弹。兄妹俩栖身三间柴屋。陶愉晚年沉疴不起,时崔泉森兄已任馆长,闻知后与沈英焕用担架抬愉去第一医院救治,不一月,愉殁。崔沈又用担架抬愉遗体回陶家园,两人气喘哺哺,不料被诚益婉拒门外,不让进。诚益蹙眉,绞手,顿足,满面愁苦,细声说:“有啥法子,有啥法子。屋里阴冷,让愉妹在太阳底下晒晒暖热,晒晒暖热……”
这是英焕生前说给我听的。这个细节,是可以入“汪派小说”的。
二〇一四年冬,诚益先生辞世。享年八十八岁,米寿。先生未娶,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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