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郁（作家）

时隔十五年，黄佟佟出版了她个人的第二部小说《头等舱》，小说先是在受人尊重的文学杂志《上海文学》刊登，继而出了单行本，并迅速加印，真值得为她欣喜不已。

作为资深时尚编辑和记者，热门公众号的创始人和作者，佟佟可用于小说的素材相信是体量庞大的，成文后的作品果然有如场景快速变换的剧场，让人目不暇接，而得益于常年的公众号写作，她切入主题的角度也总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书拿在手里，并不太厚，我原以为花一晚上的时间就能读完，但断断续续读了一个来月，一方面是自己瞎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文字的浓度太高了，金句密集，连绵不断，每一章节都独立成故事，连情绪也是，每一章都饱满到让人有点顶不住，有时，不得不歇歇才能继承读下去。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头等舱》都是一本现世之书，它紧紧地贴着我们这些上世纪九十年代毕业的七零后女性大学毕业三十年的命运。有好多次，我都能在这书里看到我和我的朋友的影子，虽然我和佟佟的生活圈差得十万八千里，我知道她写的那些人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关，但我还是震惊于我们这一代女性的共性，我们在中国最具戏剧性的年代里度过了我们人生最重要的三十年。

如果说这本书还有遗憾，那就是我和她讨论过的，我们共同的感觉就是觉得这本书还是写得太急。她说她是在写公众号的间隙写的，以她的工作量，我可想而知能给到写小说的时间有多么少，而且写公众号和写小说又毕竟是那么不同的两种文体。我可以想象她兵分两路时大脑的艰难，但是在看书的很多时刻，我都会在心里叹道，啊，这些素材为什么再写一段，这个人物为什么不交代一下前因后果，太可惜了。我跟她说，还可以再打磨延展，以后得了闲得了工夫，也许可以像亦舒那样，将青春期写的一篇《留学生日记》写成更为丰满的名作《人淡如菊》，或是写出李小贞别传、刘裕德的半生、钟露露的更年期，那都是令人期待的。

毕竟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被世人反复传诵那么多次，我认为最带劲的那句话始终是：“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

《头等舱》是一本什么书？我以为它是一个寓言故事。

佟佟在后记里解释了为什么叫这个书名，一是因为故事一开始就发生在头等舱，二是书中的四个女主角都是坐上了头等舱的女性，她们是那个时代的天之骄子，但是坐上了头等舱又怎么样呢？反正也是要下来的，而在哪个城市落脚，显然是后半生更重要的问题。当然，每一个城市代表的是城市本身被赋予的那层意义，在哪里落脚、是否在中转站停留，这些决定着一个人最重要的三十年如何度过。

在我看来，周蜜可以说是这个城市寓言中的女主角。既然说是寓言，多年以前，北岛写过一首诗：

他活在他的寓言里

他不再是寓言的主人

这寓言已被转卖到另一只肥胖的手中

他活在肥胖的手中

金丝雀是他的灵魂

他的喉咙在首饰店里

周围是玻璃的牢笼

周蜜的半生，是一定过不好的。她少女时代的中国最好的诗人，已经为她画出了未来，想想是非常悲哀的，因为她“大学的时候文章写得多好啊”，“曾是全国十大广告创意人”，但“文章虽好，但也早早被她放弃了”，劝朋友“你不要傻，写作是最没前途的一个职业”。

美貌的女孩儿，想要贪图逸乐，容易，也难。因为要学会总举着手，可是她和人相处，又“总是拒绝与反对”。

在我看来，内心冲突严重的人，很难愉快，遑论幸福。表面上想要A，心里想要B，对自己难以诚实，对别人倒是无所顾忌，难听话张嘴就来，给别人的帮助都有一个账本，而且估值虚高，过了盛年，周围肯将就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就算不疯，也是众叛亲离。

李小贞是优秀闺蜜，她简洁、清醒、聪明、知行合一，有骨子里的浪漫。李小贞是和她说话会掏出手机备忘录记她金句的那种人。我喜欢她，觉得她不会大富大贵，但她的生活不会缺少小确幸。

李晓枫为什么和李小贞的名字有两个字的同音呢？作者有把两个人写成晴为黛影的意思吗？这个我没有问过，不过这是群像小说中常见的意象。

李晓枫打动我的地方是心软、爱才，当然她也真心爱钱。

书中每一个湮灭的人，李晓枫目睹了他们的成败利钝，她是清醒入世的，认为世界的真面目存于一个人从困顿进入小康的过程，当然，也存在于从小康进入富贵的过程。这本小说有意思的是，它写了穷窘对人的改变，也写了富贵对于人的改变，人都是活在自己的阶层里的，只是大家都不好意思说而已。

在这四个女生里，李晓枫是最现实的，也许因为她一开始就是最卑微的。人就是这样，很年轻的时候你站得非常低，你就能最大限度地看到这个世界特别残酷和势利的那一方面，也特别记得那为数不多的生活无意中递过来的温暖。卑微的人或许没有浪漫的权利，但李晓枫非常努力地留住了她非常看重的那些文学性的品质，她会为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才华扼腕，同时她也死死地把脚站在现实的泥泞里，这让她呈现出非常世俗的一面。她爱钱，她认定每一个人应努力将才华变现，她特别为李小贞闲云野鹤的悠游着急，她最大的开心就是住进明月楼，把白色的牡丹慢慢插进巨大的水晶花瓶。

这四个女生里，远居海外的梅兰花没有什么可说的，不是说这个人物塑造得不好，而是她是没有疯的周蜜。在我看来，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人，无论在哪个空间里，都是疯的。

最后还是想再重复一遍，书里的中年人们，人生还远没有结束，期待他们的别传和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