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玲玲
一座城市的凌晨美,只有早起的人才会懂。
凌晨三点,包子店开火,包子静静趴着等待上笼。油条抖擞着一身亮白,准备在油锅中涅槃,等待和豆浆相融在顾客饥饿的肠胃里。寒风钻骨的清晨,喝下一口热豆浆的感觉,好比有人用胸口焐你的脚。天光隐晦的黎明,早餐店的一团桔黄直抵人心,虽然桔黄的灯光日渐稀少。
从昏茫处,一个睡眼惺忪、衣衫蓬乱、风尘蚀脸的男人走了进来,就着烤烧饼的大炭炉坐了下来,要了本地的特色早餐,慢慢地吃起来,好像他就在自家饭厅里,烤烧饼的女子是他的妻,他边吃边瞅,眼神一亮一亮的。或许他刚开长途车回来,或许他开长途车经过这个小城,他要用一口热粥、一个烧饼热热被夜寒荒路浸淫的身子。
凌晨六点,夜店、工厂上班的人回家了。他们等在公交车站,侧坐的剪影有些慵懒,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想象中的公交车,眼睛里燃起一簇火焰。眼神的余光掠过对面的早餐店,便有些恍惚起来。有一碗霉干菜蒸肉等在灯下,有一锅小米南瓜粥热在灶上。他们上班的地方在城郊接合部,暗影中有一丝光在积聚能量,有人的地方就有吃,幸福从肠胃开始荡漾。
公交车司机的手边搁着几个包子,包子冒出的热气使司机的脸有些神秘。老婆做什么是什么,还带了点孩童的天真和有趣,常把他逗得哭笑不得,满心温存。包子像悄悄话,一路上,让他尽情地看,肚子里满满当当的。
更早的时候,农贸市场都是商贩,各自占位,等着伺候城市的肠胃。剩下的地方被乡下赶来的菜农填满,几毛钱一斤的蔬菜像小山一样高,也有的装成了袋,20斤,10元一袋,像准备出嫁的女子,脸上犹沾泪珠。城里人就好这,逗得乡下来的菜农急急发誓,明早会带更多的时鲜蔬菜来,心里甜哪,菜更甜。
最早起的是清道夫。他们给城市洗脸,手上拿着一把扫帚、一只畚箕,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他们要在天亮前清扫结束,但不着急。城里人开始懂得道路也是身体发肤,得常常伺候着。清扫结束,他还可以坐在干净得像自家床的路边,看几眼凌晨的城市。七点以后,如山的垃圾将被机器处理干净,城市会保持一整天的洁净,而他将在人们看到之前,帮助城市清除污秽,恢复纯洁。清道夫呼吸着凌晨新鲜清冽的空气,感慨着这新的一天是多么神圣啊!
交通协管员站在寒风中,粗硬的工作服抖擞地挺立着。协管员看着日日经过的早起人,随意地拉着家常。举起又放下的小红旗、尖着嗓子唱歌的哨子,像是在给小城举行某种仪式,我愿意称之为“升太阳的人”。他们总是面朝东方站着,太阳微红着脸一抖一抖地往上跳着,直到把地球染成金黄。
上学的孩子都出来了。从映着晨曦的灯光走向每一所神圣的学校。一个人,慢慢走,随意看,有时脚步流连某处,有时目光更加散淡,恍若云上漫步。碰到同学,一丝轻笑,一声轻唤,安安静静地走各自的路,即便同行,话语不多,如风吹柳絮、舟行水上。
我见过一个孩子,安安静静地走着,好像一直在专心思考一个问题。我见他经过一所学校,突然他转头跑动起来,脚步像踩在命运之石上,当他终于随着晨间曲跑进学校时,我也松了一口气。我也见过一个孩子,双脚摩挲过每一条石板缝隙,仿佛在寻找出生时就丢失的东西。还有一个孩子,迎着曙光吹口哨,好像尽力捕捉某个神谕般的音符,他紧皱的眉头使他像个活了一万年的哲人。
他们要赶去的地方是尘世的教堂,是要用迎接黎明的心情才能匹配的。他们可以用一生走完这条路,也可以在教堂里呆一生,当然,也可以用一生创造一个新教堂。
我梦想过这样的等式:孩子+水果+太阳=诗。我希望那个老妇人,那个我每天夜班回家透过昏黄的路灯看见的老妇人,那个和摆在面前的菜一样沉默佝偻的老妇人,有一天能够昂首挺胸地面对第一缕阳光,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孩子走过她的水果摊,开启新的一天。是的,只有新鲜的太阳、新鲜的水果、新鲜的孩子才能逗引出美好的一天,才让我在面对路灯下那个黯淡的影子时不致神伤。
每一个人都不应该活得像影子,在寂静里无声地呼吸。
而在那样的早晨,我是一个空空的容器,期待天籁,期待万壑有声从四方赶来。我会请清道夫绕落叶而过,等了好久,就是想听风吹落叶一阵又一阵的声音。我会求司机开车轻些,我想等待一只迷路的蚂蚁怎样回家,怎样把司机的呵护告诉蚁国的子民。我会恳求孩子停下脚步,我想知道漫步上学的感觉是不是像一只蜉蝣突然多了一小时寿命那样不可思议的美妙。我想重构我和天地之间的联系,我想看到天地万物的生命力,以及这种生命力穿越我心灵的力量。我愿意为此终生留白,这样生命才有空灵、轻盈、自在之境。
有那样的早起,城市方有定力早睡,为了在凌晨看见美,看见喷薄的力量。
据说,有个古老的邮差,住在小城街巷的某个褶皱里,他敲开每家每户的门,只为了投递一封上帝的信:亲爱的你,希望你凌晨即起,迎接新鲜如鸡子的太阳。
一位建筑工人开足了电瓶车的马力,在疾风中奔驰,爆炸般的歌声从他脚下腾起,跟他一路狂奔。一位有车族等在红灯路口,霹雷似的歌声从车里钻出来,四处叫嚣,仿佛能让城市的心脏碎落天涯。为了抵御这样的梦魇,我期待在晨曦中醒来,道一声,早安,绍兴。-->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