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活在摇摇晃晃的人间,瘸子也是。瘸子和鹅同病相怜。
瘸子很瘸,两只膝盖相触,腿像两把半展的折尺,左边的折角更小,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身体摇晃得厉害,如一只发育不良的鹅,一摇一摆地在你眼前晃动。瘸子腿脚先天畸形,他的手也是,一只胳膊肘向外凸着,凝滞的姿势。他头发稀疏,微黄,二十多岁长成了中年;比鹅可怜。瘸子没有职业,他一直放鹅。
瘸子家和我家很近,他家在邻村的东边,我家在西边,中间横着一条灌溉的沟渠,一米多宽,两边长满了蓬乱的杂草。瘸子经常在自家屋檐下坐着,目送着扛着锄头去劳作的村民;不说话,他始终微笑着,笑得很混浊。有时候一下午都不挪一挪,手里拈着一根稗草,转来转去;与老屋一起静默着,暗沉,斑驳。
我时常看见他赶着一群鹅,迈着与鹅一样节奏的步伐,从村口摇到地头,从春天摇到仲夏,从嫩黄的小鹅摇到羽翼丰满的大白鹅。鹅走在前面,发出昂昂,昂昂的声音,评论着路上的一切;瘸子紧紧跟着,扬着枝杈密实的竹枝,左一撩,右一拨,散开的鹅群在他的撩拨下,走成了疏密有致的一列。鹅有时会开小差,或东瞅西望;或脱列,头贴着路上的水洼戏水,步履缓慢。瘸子手中的竹梢开始降落在白鹅翅上,发出沉甸甸的声音;并不会疼痛,他能很好地控制住力度。鹅受到了惊吓,张开翅膀腾跃几步,把脖子伸得与地面平行,大肆抗议着。瘸子并不畏惧鹅的威势,他太懂鹅的脾性了,三下五除二,鹅又服服贴贴了,继续不紧不慢地赶路。声音在前面走,瘸子随着声音摇摆着。
这是一场圣洁的朝圣。每天如此。
地头在村口外,坑洼蜿蜒的土路系着村子和田地,小桥是打在中间的一个结。瘸子和鹅熟悉路上的每一粒泥土。春天的田野,泥土湿润细腻,水草丰美,空气中混杂着新鲜的植物气息,在清朗的天底下氤氲着。瘸子总是把鹅带到草最鲜嫩的地间,像带着自己的孩子;鹅开始用嘴刈草,专心致志,它们并不会走散。瘸子喜欢看着鹅,它们用边沿布满锯齿的嘴收刈着,声音低沉了下来,脖子和身子衔接处渐渐臃肿,直至懒洋洋地匍匐在一起,把头藏进翅羽间酣眠。瘸子一直陪着它们,不会闲着,他艰难地跨过地垄,用另一只较灵活的手拔草,直至青草的气味塞满竹篮。鹅脖子瘪了,接着吃;瘸子依旧耐心地候着。依然是鹅声引路,瘸子用竹竿穿着草篮,伛偻着身子,一起摇摇晃晃地回来,晃下了夕阳。
瘸子爱鹅,他不会让鹅身沾满泥泞的泥水,也不会让鹅长久瘪着脖子,夜晚,鹅们总能吃到新鲜的草。它们住宿的棚常常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瘸子的每只鹅身上,似乎散发着某种清香。鹅拥挤在一起,像一团白堆着另一团白。有一次,鹅误吃了刚喷洒过农药的菜,口吐白沫,腿乱蹬着,瘸子摇晃着来我家买阿托品药片,又摇摇欲坠地迅速折回,这是我看到他走得最快的一回。鹅总算平安无事。翌日,他仍旧赶着鹅群出去,眼神中透漏着一丝庆幸,也有寂寞。他不大说话,鹅也不会说话;他爱跟鹅说。瘸子没有朋友,鹅是他的知心朋友。他会精心地点数鹅的数目,好像母亲照管着一群孩子。瘸子虽没上过一天学,我想他会给每只鹅取一个合宜的名字,那名字一定很美,充满朴素和挚爱。白鹅在他的看管下呼呼地成长,一群鹅经常能卖个好价钱;父母兄弟开心了,瘸子整天沉默着。除了放鹅,他无所事事,放鹅是他的全部事业。
鹅一群一群,一茬接一茬,并不孤独。瘸子注定是孤独的。
瘸子除了腿脚残疾,智商也是低人一等,稍长的脸上始终挂着傻傻的笑痕,口水从右嘴角毫无节制地滴落着,湿润的面部油滑闪光。村人从没给他介绍过对象,爱情只是别人的童话。但他认识很多人,漠视的,嘲笑的,捉弄的;也包括我,我放学回家常做的功课也是放鹅,我们是同行,在村口、田间地头总能不期而遇,瘸子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和我打招呼,或者扯两句关于鹅的闲话,我似懂非懂。这声音他的鹅懂,寥寥几语该是如何的精致,木讷的外表下也有深邃的精神领空。家里,瘸子始终沉默着,父母和哥哥睥睨着他,他是家庭的累赘,亲情的城堡在瘦削的现实面前轰然塌陷,他沉默成了一只喑哑的鹅。
没有了声音,鹅依然懂瘸子。它们知晓瘸子的关爱,尽可能乖巧:走在路上,不歪队不掉队;在地头,努力啄草;有时候会伏在主人脚边,一只脚藏在翅膀下,另一只尽情向后伸展,弯曲的脖子啄理着羽毛。它们享受着瘸子轻抚羽毛的时光,只对陌生人气势汹汹,长篇大论。鹅会在寂寞的夜晚,从棚里伸出颀长的脖子,侧着脑袋望着瘸子,仿佛愿意静静聆听他的心曲,直到清冷的月光洒满院子。人类中,鹅们只信赖瘸子。
秋风起了,瘸子和鹅群不再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庄走向地头,屋檐清冷,消失了呆坐的身影,村子空前安静。秋意渐浓,听说他服毒自杀了,哭声开始从屋檐下漫出来,很干燥。出殡那天,晨霜微白,森然的棺材后,人影稀稀拉拉;然而很暗沉,像一张默片。
瘸子摇晃着走了,鹅在生长,村子也在生长。田间地头立起了幢幢新楼,草被逐离到更远的地方,鹅也跟着走远,走失了。某个春天的下午,不经意看到几只大白鹅,摇摇晃晃地点缀在田间,我仿佛看到了瘸子的身影;他还活在摇摇晃晃的人间。
生活启示
■-->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