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道情思
范玲玲
站在共和国的第72个秋天里,在江南绍兴沐浴着大国的光辉,我想起了两个字,那更远年代里曾掀动半壁江山、捧出一泓秋水的一个人——秋瑾。经受秋之肃杀的美玉也许契合我内在的坚硬吧,那样的不苟世情、不迎人心,却向往于刘禹锡吟颂的秋朝。
秋朝,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配得上秋瑾的词语。
秋瑾一生,至简至重,冰雪肝胆惊天地。生于官宦之家,嫁与富绅之子,男装东渡日本,立志革命救国,回国策划起义,事泄从容就义。她的一生为女权先驱,为救国救民请命,是第一位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牺牲的女烈士。
1907年7月15日凌晨,31岁的秋瑾戴着镣铐,双手被反绑,走向绍兴古轩亭口。前一天,山阴知县李钟岳提审秋瑾,奉命让秋瑾写供词。秋瑾写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李钟岳的五子当年12岁,记得秋瑾被捕时,蓄发辫,穿玄色湖绉长袍,袍上有血污,面色微红,鼻尖高耸,双目奕奕,神色自若。我相信走向刑场的秋瑾真的看到了青天白云,看到了生命可能邂逅的美好,那天是大清帝国所剩不多的时日,晨曦没有马上唤来黎明,却也没有吓退志士。
我常常揣想秋瑾的力量来自哪里,黑暗总是从身后绕过来袭击她。自小就有大志,祖国的危亡、人民的冤苦激发壮怀激烈。英雄主义催生了暴动思想,试图以一己之力推动革命速成。心底纯粹,专心一念革命,铸成钢肝铁胆。心底有光,心怀信仰,为革命而死是真正的幸福,是胸怀天下、大公无私的巅峰体验,犹如贞洁的女子投奔爱情、节烈的女子迷恋圣洁,生命中有那么一瞬是神,心中有信仰,脚下有力量,眼里有光芒。来自外部的力量必须和内在的心性配合才能形成强大的精神力量。时代和个性的碰撞造就了秋瑾的命运。人和时代只有三种关系:属于,适应,创造。秋瑾不属于昏乱苟且的20世纪初,也不屑于妥协,唯有改变和创造才是她的使命。
有人说,秋瑾和徐锡麟是革命情侣。此说法不成立。徐锡麟自幼桀骜不驯,器物过手,皆被破坏,12岁跑到深山寺庙学武功,其父为避祸甚至与其断绝父子关系。日本之行,徐锡麟的心性回到正道却更激烈,目睹日俄在中国土地上张牙舞爪,认定必须彻底革命。安庆一击,天下震动,长懦夫之志,启义军之心。徐锡麟的就义是中国近代史上残忍一幕。徐锡麟和妻子王振汉非常恩爱。
我去过大通学堂多次。大通学堂方方正正,两边是办公室、教室、寝室,中间是梅树簇拥的甬道,甬道尽头就是纪念厅。厅的正中是一堵照壁,灰黑色。学员合影的背景,都是年轻的学生兵,笑得稚气,有一位甚至笑没了眼睛,我看不到夜的羽翼,只觉得这里一派秋朗气清。照壁正前方,是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的黑色石像,他们的脸色显得有些晦暗。当我从外面进入大厅时,我的心惊跳了一下,我不敢面对他们的身影,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我害怕在他们眼里看到那个时代的深渊,那个渺小的自己。他们一直活着,我们早已死去。
司法讲究证据与供词,仅凭一支自卫的手枪和一句性情的文字何以定案?据说当年12个绍兴士绅联名向官府告密,怕牵连自己。绍兴古轩亭口是杀江洋大盗之处,依《大清律例》死刑犯中妇女只受绞刑、剐刑,没有杀头的。绍兴民谣《十不防》有“秋瑾杀头也不防”句。年轻美丽、富有才华、满腔热血、慷慨赴死的女性足以激发人类的想像和悲悯。秋瑾埋骨杭州西泠,旁有苏小小、郑节妇之墓。美人、节妇、侠女,三坟鼎立,千古美谈。
一般人认为,封建婚姻以巨大的反向力推动秋瑾离开家庭,走上造反的道路。此话在对与不对之间。王廷钧传统,依恃家族和曾国藩的关系轻松混日子。秋瑾激烈,要为千年受压抑的女界挣出一个世界。1903年中秋节,秋瑾离家出走,虽然此时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是夫妻内心已然南辕北辙。秋瑾东渡日本、回国组军,王廷钧出资援助、在家带娃,直到秋瑾就义两年后离世。秋瑾赴日,王廷钧亲自拜访服部繁子,请求她多多关照妻子。繁子看到的王廷钧“面带哀伤,发辫在风中被吹得凌乱”。后来秋瑾回家探亲,夫家尽力让两人复合,秋瑾就义后,夫家终于答应迎回秋瑾灵柩,这也是男人的不甘和坚持吧。
在秋瑾眼里,王廷钧是“无信义、无情谊、嫖赌、虚言、损人利己、凌辱亲戚、夜郎自大、铜臭纨绔”的腐朽、沉沦、势利之辈。有志向有才华的女子往往心比天高、目下无尘,感受彻底,看人通透,世俗男子浅薄无聊、自以为是,一不小心就露了形迹。王廷钧如与凡女联姻,定然快乐长命。秋瑾如和志士结婚,人生也单纯许多。也许,王廷钧是昏昧世道的好男人,他做了应该做的事,承受了不该承受的一切。幸有一儿一女双全,儿子入同盟会,仗义疏财,教育救国,女儿颇有侠女之风,是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著有历史小说《秋瑾革命传》。
秋瑾就义后,浙江巡抚张曾扬调任江苏、山西,皆遭抵制,最后退居湖北终老。绍兴知府贵福调任被拒,退出官场,一度埋名民间。举报秋瑾的胡道南不久便被暗杀,领兵拘捕秋瑾的李益智被烧死在花船中。绍兴本地陈姓官员告病辞去,山阴知县李钟岳挺身办秋瑾案。
李钟岳,山东人,平素仰慕秋瑾。他在花厅设座,与秋瑾两人对坐,四目相对,静听窗外秋雨绵绵,好像多年故友重逢。搜家、抓捕,李钟岳使尽拖延之计,使大通学堂师生有时间逃脱,使秋瑾娘家免遭洗劫,直到贵福讨得张曾扬“就地正法”手谕,李钟岳决意担此重任,以免女侠受辱。秋瑾就义三日,李钟岳因“庇护女犯”被革职,绍兴众绅民送其至柯桥恋恋不舍。贵福与张曾扬要求朝廷问罪惩处,李钟岳终日忧愤,寝食难安。无人时,取出女侠遗墨,久久注视,默默诵读,垂泣不止,萌生殉道之意,跃井自杀,被救不死,结环老树,被夫人发觉,最终自缢旁舍,距秋瑾被害68天,身后萧条,几不能殓。
所有涉事官员逃的逃,藏的藏,死的死,当年李钟岳的死平息了民愤,也使秋瑾就义这场正剧辐射出那么长久的能量。李钟岳因此也是幸运的。辛亥革命成功后,民国地方政府把他的灵位和秋瑾的放在一起,他被称为昏世难得的“良吏”。
最近一次去大通学堂是在去年初冬。学堂四周,高墙耸立,大树毗连,气息安静,独立不迁。学堂门内,黑墙森然,两边小门,天光直射而入。学堂腊梅正盛,叶凋零,花尚留,密缀树干,清芬弥漫,筋骨交缠,血脉涌动。我看到秋朝之光自冬之肃脸粲然绽放,听到隆隆的鼓声自大地深处奔涌而来。这是秋瑾瞻望的愿景,这是我们沐浴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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