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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绍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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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舒扬

我是家里的老幺。

老幺总是毫无原则地“占山为王”,接受优惠和快乐。

而老大要留神缸里的米,老二要注意笔下的分,老三要注目爹娘的脸。

只有老幺可以为所欲为。

爬上老大的背是顽皮可爱,弄翻老二的墨是机智灵慧,就是大骂老三,说尽他的坏话,也不会挨一顿海打,反而受到好生劝慰,气呼呼地安然入睡。

上帝爱老幺,但哥哥们却不一定这样慈祥。

一只蹦跶蹦跶的猴突然跳上了你的肩膀,搅乱了你“清晨一盘棋,午后一盏茶,日落一杯酒,晚间一席步”的美好生活,换了是你,你会怎样暴怒抓狂呢?

也许我上辈子是个虔诚的苦行僧,节衣缩食,从琼崖一步一叩首到了关东,积累了无数的佛缘和福报。

我竟能凑齐一桌麻将的好哥们儿、好兄长。

圳哥是那个“被爬上了背”的老大。翻看小时候的照片,我没有一刻不是挂在他身上的。一米九的圳哥和干瘪的我,像是棕榈树上挂着椰子、牦牛身上栖着犀鸟,他的脸上尽管写了无可奈何的郁闷,却从不呈现出一种不耐而傲慢的腻烦——换了是我,势必有的。

那时我又怕鬼怕黑,怕魑魅魍魉,天色一入夜我就猫头鹰似的瞪大了眼,听砖墙的颤动,听暮色下的余音,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夜空中响过一声猫叫鸟鸣时,我总被吓得面如菜色,整个儿黏在他肚子上拱着。如果那夜猫的长啼稍稍凄厉些,我更是像蚯蚓一样,想钻进他胸脯里去了——好像只有这副屠龙打虎的健壮身躯能隔开恶鬼对我的追逐。

那些年圳哥忙于迎接高考,总埋首于试题和文卷,夜深正是一日慵懒涌上的时候,我无法臆想,多少烦闷和疲惫被他倾力压下。

前几个月,我把一些零碎的文章打印出来,订好,递给他说:“哥,我写的。”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推着眼镜,温和地咧着嘴,露出十分惊叹的样子来。

老娘说,低调的圳哥常常在同学间吹牛,吹嘘有个“才子弟弟”,把许多女同学唬得愣了神。

我低头不语,想象着那样的画面。

胡子渐渐呈青的我不常挂在他身上了,但圳哥仍然是夜色中我紧紧靠着的避风港、外出闲游时我眺望远方的棕榈树吗?

兄弟之间,若像姑娘一般立誓言以衬相好是极其别扭和尴尬的,下次见面不知要怎样讪讪地接受取笑。

面对这个问题,我或许会拍拍他的肩膀(曾经我踮着脚都不能碰到),“嘿嘿”一笑罢了……

某种意义上,老爸是罩着我的另一个帮派老大哥,长兄如父,老父却倒退回大师兄了。

别人常说父爱如山,威严的父亲爱在心里总是口难开,爸爸的关怀隐藏在皱纹底下。

36岁得子的老爸,却无条件宠爱我到了“古稀之年偶得一子”的模样,谁给了我一拳一脚,就是把那人的三个指头拗断,老爷子指不定都会咬牙切齿着动手的。

醉心于书法的老爸,平日里抄《心经》《兰亭集序》时,是万万不能惊扰的,心湖一旦波动,思绪就会凌乱,手指就要颤抖,届时“山阴”变“四阴”、“皆空”变“空空”,一纸的凝神聚气就全废了。因此不说居于焚香鸣筝之室,至少不能受一点言谈的聒噪。然而若听闻我的喜讯或伤病,温文尔雅的老父会像鸥鹭一样蹦将起来,“舍利子”、“惠风和畅”都抛到脑后去了,脱兔一般飞来,或喜或忧溢于言表,完全颠覆了山岳般深沉的父爱。

已经十八九岁的同学们日日与其父亲生疏的时候,我还是挽起爸爸的手,走在放学后的街头。

这个笑起来整张脸从两眼开始就眯成一条缝的半老头,想必一辈子都会摸摸我的头,满目宠溺疼爱之色,我也会一辈子挽起他的臂膀。

即使我也是个花胡子的老朽。

麻将桌前,还有一位忘年的“兄长”,他真的是个老头。

小时候我背了《声律启蒙》,突发奇想作了一句不成气候的对联,但还是兴冲冲地打电话给老爸。那时王爷爷也许正与我爹讲经论道,也听见了我平仄不齐、言辞粗糙的“处女对”,这位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老鸿儒从此每逢讲座、论坛总要不顾众目睽睽,让我坐在他旁边——也就是那些主席台上。

去年年末,王爷爷亲笔写了两页书信,教我如何掌握音律,落款居然是“愚兄”——我的辈分一下子乱如稻草,老娘得尊我一声“师叔”,圳哥更是戏称我为“小爷爷”。

要我与这位“大爷爷”称兄道弟,纵是像我这样傲慢得鼻孔朝天,也不敢僭越——不仅是礼上的,同样是学思上的。

长于美国的王爷爷,归国后又跳级至上海交大,既学工程又工书画,从上古三皇到近代中华的历史几乎如数家珍,风起云涌中,杭州的风土人情尽在他心中川流。年已逾古稀,衔觞赋诗,铺采摛文还全然不失风采——我只希望77岁的我,遛着鸟下着围棋时,能有他一半的太傅气韵。

话轱辘兜兜转转,最后我还是坚持叫王爷爷一声“师父”(纵是下调了一档,老娘也成了我的师姐),纵横文史诗赋的王爷爷,对我毫无原则的“长兄”之爱近乎甚于老爸,常常让老娘放宽对我的束缚,让我自由奔驰,亦不时提点我在行文中的谬误。

若不是学业的扁担不能卸下,我定要和这位忘年的“大哥”闭关三月,知尽天下故事,阅尽天下奇文。为弟者无以为报,只能尽其所能,追逐长兄的仰止之光。

这是,我的第一桌麻将。

老幺的兄长,一桌却是坐不完的。

张爱玲烧了第二炉香、第三炉香。我则还有好几桌东南西北风尚未言及。

细细追忆,难怪我不喜欢弟弟,难怪我爱做老幺。

上苍爱老幺,老幺爱群长。

感恩,比我老的哥们儿。

作者今年被清华大学新雅书院录取,三次获鲁迅青少年文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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