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街
寿可飞
在江南绍兴一带,祖母多称呼为“娘娘”,这是一种昵称。
娘娘,你走的那年,母亲在电话里急急地嘱咐我们姐弟俩,得空回老家的六间堂老宅屋去看看形如枯槁的你。
十月的某天,母亲带我走进老宅。老宅和你一般,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岁月,垂老而萧瑟,破旧而阴涩。老宅前的石板上铺满青苔,石板路坑坑洼洼,沟壑中莫名地升腾起密匝浓郁的野草。你,娘娘,正半躺在老宅廊下的那张竹制的睡椅上,蜷曲紧缩,木然无神。周身棉被覆盖,露出一双干枯的眼睛。你已然认不出我了。
母亲弯腰抱起你,走向里屋。母亲一边抱着你,一边絮叨着说,你来抱抱你娘娘,真的只剩下一张皮与一个骨架了。我不敢。我在你躺下的时候,小心地捏了捏你黑褐嶙峋的手。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老人的手。风烛残年,枯骨铮铮。
岁月是一棵枝干纵横的巨木,而生命是其中飞进飞出的雀子。而叶条凋落根木成朽,生命便如飞雀远离。而树木的身躯正孤立地直对苍天,黯然一息。
我面前的娘娘便如这样的一株枯树。
我离开后没多久,娘娘便在中秋后的十月午后平静地离去。
我想,娘娘正欢喜地去往天堂的路上,那里银光一片,鸟语花香,娘娘轻盈的身体欢快地向天堂升腾。
于是,家乡背后的茶山上多了一座新坟。
站在坟前,关于娘娘你的生平,便如潮涌来。
你初嫁入寿家六间堂的时候,你想象着墨城这一带因着连七湖的鱼米富泽,你再也不用为兄弟姐妹的挨饿、父母双亲的唉声叹气、冰冷的灶台时光而伤神了。你甚至想象着嫁入寿家后,娘家亲人因着你的缘故,即将迎来吃喝不愁的美好日子。你坐在漆红的婚床上,笑靥如花,满足而自醉。
新房在六间堂的右边门二楼。你欣喜而羞涩地听闻着你的新婚丈夫,正哼着悠长小曲走上吱哑作响的木楼梯,吱哑,吱哑,吱哑。这是一首好听的曲子。你想起那个魁梧而壮硕的男青年,他动听而磁性的声音,他厚实的背,他挺拔的身子,你不由地流露出向往和憧憬。
待声声脚步在你面前停下的时候,你抬起笑意溢满眼眶的脸,你准备和这个即将开始新生活的男人对视。可是,娘娘,你诧异万分。
你发现和你新婚的男子,不是那个初见时魁梧、硕壮、笑容憨厚的男人。眼前的男子,竟是一个佝偻如侏儒的驼背!
你出去!你出去……
驼背男子默然不应,颓然坐倒在床的另侧角落,无声落寞。
房间里响起一阵阵起伏的抽泣与呜咽。
你才知道,原来美好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娘娘,祖父是个驼背啊。当时去相亲的,是祖父的其中一个弟弟。
或许,人间远比小说与电视剧更刺激,内容离奇的故事应有尽有。当时的你一定无助而茫然。你,生生跌进这样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罅隙里,你如火的青春与美丽,在此刻灰飞烟灭。娘娘,你的人生终于在这样喜庆的寿家生活里开场。因为时光会淡忘你的疼痛,而生活会磨灭你的幻想。
娘娘,长相娟秀而清丽。你于是无奈而凄然地在驼背青年的哀求与六间堂众亲族好话歹话的利诱下,默许了这样一桩悲剧而扑朔的婚姻。
娘娘,“缘”本是相遇,而“分”,才是一生相守啊。
你生了四个孩子。
你大概觉得这是婚姻须守成的全部理由。于是,你尊重世俗生活,哪怕勤苦地劳作,哪怕在缓慢而流逝的时光中,你平静地感受着生命的喜悦或者沉重。
娘娘,你融进了六间堂早起晚睡、侍奉上辈抚育幼辈的勤俭生活。连七湖的富泽,逐渐在你日渐白胖的笑脸上荡漾与沉醉。你一日日地操劳着,尤其是养猪,满满一草棚的猪。你在六间堂背后的扎架山上拔来很多野草:狼基、马兰、种田红、草籽、苦菜籽、野芥菜等等。你养的猪头头壮实,赶出猪草棚的时候,你的猪屁股浑圆地扭动着,和村里人的猪混在一起,你一边仔细看一边笑逐颜开。
你似乎觉得生活它或许就该是这个样子。于是,你的心向阳而暖,阴霾不再。
驼背祖父走的时候,爹只有九岁。你兀自呼天抢地悲恸难已。糅着这些年庞杂琐碎的委屈、隐忍、黯然,甚至悔恨的泪水,留下四个嗷嗷待养的娃和年轻轻便守了寡的你。你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难道是这一座老旧而阴冷的六间堂,还是自己那样盼望过上好日子的美丽将来?
你显然无从想过,而日子还得继续。一个女人,一个带着四个孩子的年轻女人。于是就开始了艰苦且分居异爨后的清贫岁月。
娘娘。生存是可怜的事情。
有些事情或许出于宿命,也或许因果天成。
以后的日子,爹有了我的娘,爹和娘有了我们。甚至,你与驼背祖父开枝散叶,成就了一个热闹而浩大的家庭。那是属于你的荣耀,娘娘!
你一定很欣慰。守拙以清心,淡然而浅笑。
你看你看,你坟前的寒林没有一丝杂质,初春的空气总透露着你甜美的笑容。你躺下的这片茶山,有深夜的月色和三月的雨水,甚至你努力的人生与执著的意志。
娘娘!
(作者系诸暨荣怀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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