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铁和快递“飞”起来之后,吃遍天下就不单是驴友们的口福了,只要手指在手机上一点,你的嘴巴也就可像他们一样任性了。不过,紧随着的是,天下之大、之怪、之丰富与之鲜活,便都蜂拥而至,让你舌不暇接。你看,上周三还在一个古镇上吃江南小馄饨,周末,便接到了一朋友为我代购的北方手工水饺。可别小看了这一小吃,一下子,它把东西南北的那几条饮食的河,全齐聚到你的舌尖上来了。
一
它们在哪呢?长江,黄河?当然没错,一条河能隔出两种口味,这很正常。就像钱塘江,北岸的菜,能让你吃出甜味儿来,而南岸的呢,则基本不放糖,有人调侃,这是当年吴越对峙留下的的舌尖遗迹。不过,要就自然地理看全国的话,这几条又似乎不在要领。于是,我想起了春秋时期齐国外交家晏子的一句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还别说,晏子的舌头真是中国好舌头,这么微小的差别都能品出来。可见,自然天堑不见得都能成为饮食鸿沟,别看它们曾“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什么的,有时,划定气候、地理以及文化界限的,往往只需一条容量和声名都并不怎么显赫的河。在晏子看来,淮河就是这么一条宁静的河。虽说他不知道,淮河边上后来出了个赫赫有名的淮扬菜系,出产了淮南豆腐、高邮咸鸭蛋和阳澄湖大闸蟹等,还出了个会写好文章的“吃货”汪曾祺。他谈起吃来,还不同于周作人的书卷味儿、钱钟书的才子气、张爱玲的妇道相以及梁实秋的饕餮状,他就一副茶客闲聊恬静淡远的样子。据说,有人根据他作品中提到的一些食材、手法以及口味等做成的高邮汪曾祺家族“汪氏家宴”,在当地,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大概是淮河两岸集聚了太多美食的过渡特征与边界效应。
是啊,咱们属东亚季风区,受其影响,我国的年降雨量,从东南沿海向西北内陆,随着地势的渐渐爬升而逐步递减。南方不仅雨多,量大,还季长,风景自然湿润;而华北、西北则雨量明显减少,气候也干燥。淮河便是其中800毫米年降水量的分界线,也是亚热带和北温带、湿润和半湿润地区的分界线,当然,还波及当地百姓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记得西晋的张华在《博物志》中说过这么一句话: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
这便告诉了我们一个常识:天上下什么决定地里长什么,地里长什么决定咱们吃什么,俗话中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说的也是这个理儿。自然,南米北面、南甜北咸以及南糯北奶,也都是当地气候影响的结果。同理,春节时,北方人的饺子和南方人的年糕,根也全在这儿了。
二
影响面儿还宽着呢!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话是没错,可从哪养起呢?单就程序,琢磨完食材后,便该轮到技术了。于是,我想起两样东西,一样是豆腐干丝,有一回出差去山东泰安,吃饭时,随意点了盘“豆腐干炒肉丝”,上菜后我一看,里头的豆腐干丝足有筷子那么粗,而在江苏扬州的“大煮干丝”里,它却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另一样,是面皮,同样是拿来裹肉,南方的小馄饨皮竟能薄得跟纸一样,里头的肉馅也仅小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而北方的饺子呢,无论皮,还是馅儿,一只都差不多能抵馄饨十只,要是烤饺,那差异就更大了;这一门道,从几个常用词里也能看出来。北方人爱拿“大”来说事儿:大葱、大蒜、大枣、大酱、大饼、大馍、大曲、大料、大餐、大馒头、大白菜、大茴香等等。
而南方人呢,正相反:小葱、小枣、小虾、小食、小酌、小餐、小吃、小茶、小萝卜、小茴香、小黄油、小红肠等等。
结果,常常是南方人到北方吃不了,就说泰安那一回吧,我们按习惯点菜,每人一个半,那四人就是六个菜,可点到四个时,服务员就说“够了”,我当时一怔,问了句“是吗?”“是的”,她回答。后来,连四个我们都仅吃了三分之二的样子。而北方人来南方,则多数说“吃不饱”。
制作也不一样,就拿做菜说吧。北方人大多喜欢烤、炸、烙,南方人呢,则爱好炒、煮和凉拌。即便同样是炖,北方人习惯把什么都炖一块儿,比方说,“白菜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土豆炖茄子”,最典型的是“乱炖”,既不讲形色,也没有程序,加工的形貌,跟徽菜的“李鸿章杂碎”差不多;南方人则是一样一样炖,常见的有“清炖全鸡”、“清炖蹄膀”、“清炖羊肉”什么的,除了配料,基本上不加别的,像这样的清炖,往往连酱油都不放。它们的背后,就有很深的环境和历史渊源了。北方天气寒冷,自然喜欢吃口热的御御寒,加上祖上游牧的经历,“烤”、“烙”和“炸”便是极正常的了,放一块儿炖,则是出于节约的考虑;咱们南方的“凉拌”,也是这个理儿。
说到辅料多少,清人钱咏讲过这么一句话:北方嗜浓厚,南方嗜清淡。
而不论厚的、薄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浓的、淡的,软的、硬的,还是热的、凉的,它都得首先渡过嘴巴里舌尖这条河。
三
再往下的话,性格也是在这条河里养出来的。看上去,南北饮食的差异,貌似无外乎宽大粗重与细小精致,起初,这样的对立也仅仅只是环境使然,可时间一长,口味适应了,积习难返,随之也便渗透到咱们的体魄和性格里了,慢慢地,也静静地。虽说北方人的刚毅豁达、宽容大度并不全都是水饺喂的,也可能是北风和沙尘暴刮的,不过,他们魁梧的个头则一定离不开牛、羊肉和各种面食了,江南的鱼虾和馄饨,恐怕只养得出雨巷里那种丁香一样的姑娘:温婉水灵、恬淡聪颖,因为要是胖了,走在弄堂里便不自在了。如果通过技法,把这些食物的制作沉淀为一种乡风与民俗的话,那距离某些区域性格、乃至人的个性便很近了。周作人《南北的点心》里的一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据我的观察来说,中国南北两路的点心,根本性质上有一个很大的区别。简单的下一句断语,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我们只看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馅决不考究,面用芝麻酱拌,最好也只是炸酱;馒头全是实心。本来是代饭用的,只要吃饱就好,所以并不求精。若是回过来走到东安市场,往五芳斋去叫了来吃,尽管是同样名称,做法便大不一样,别说蟹黄包子,鸡肉馄饨,就是一碗三鲜汤面,也是精细鲜美的。可是有一层,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二则昔时无此习惯。
其实,汉子与小生,痞子与阿飞,秦腔与越剧,边塞诗与湖畔诗,甚至李白的饮酒风与陆游的饮酒风,也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无非熏陶和改变需要更长的时间,长得跟自然界分出“橘”和“枳”一样。
但河还是那条河。
写到这里,我依稀想起了十多年前读过的一本书,书名、作者、出版社全忘了,唯独记得的是一个细节,说华沙有一种烤面包,里头的馅跟咱们的饺子馅差不多,形状虽大得像乌篷船,可还是脱不了水饺和烤饺的影子,有人说,这是从咱们的水饺演变过来的。可我在想,如果这话没错,它跨过的是哪条舌尖的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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