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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艺术的颓然之美

2022年01月13日 10阅读 来源:绍兴日报

今年,是文化奇人徐渭诞辰五百年。如是百年不世出的奇崛之士的纪念,绍兴给予高度重视,全国文化界、美术书法界也倾心关注。今天的纪念活动,名家咸集,高朋满座,便是一例。在此,我代表浙江文化界、美术界表达祝贺,向嘉宾朋友们表示热烈欢迎。

徐渭先生是浙地的历史传奇。他多才多艺,在策论、诗文、戏剧、书画等领域独树一帜,给中国的文学史与书画史的双重演进写下全新的一页。徐渭广综博取,志向宏阔,学宗阳明,抒发本真,在拟古之风盛行之时,特立独行,崭然有异,虽科场蹭蹬,命途多舛,却依然持豪达之气,犀锐之论,为晚明文学思潮的兴起起到导夫先路的作用。徐渭能操琴,谙音律,擅戏曲,所著《南词叙录》为中国第一部关于南戏的理论文著,另有诸多杂剧、文集传世。徐渭书善行草,风格狂放超逸,撰有《笔玄要旨》等书法专著和专论,被誉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徐渭人奇于诗,诗奇于字、文、画,他的诗是其诸艺之中最为卓绝横出的。他将所见之山奔海立,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达于诗,既骋豪达之气,又蓄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如嗔如笑,放意则平畴千里,幽峭或鬼语秋坟。徐渭尤在中国写意绘画上有卓越的影响,是泼墨大写意画派的创始者,于山水、人物、花鸟、竹石无所不工,以花卉最出色,让墨写的诸花,开创中华一代画面,并留有以写意为本的精彩画论。徐渭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文艺全才。

但命运却为这个全才配发了一个道途多舛、极尽沧桑、苦透癫狂、潦落悲怆的人生。从早年学履到乡试屡败;从胡幕生涯到癫狂牢狱;从北游病归到潦落晚年,生命的舛途让他磊落豪达的气性丧失殆尽,接踵而至的苦难把他淬成傲兀疏狂的畸人。这种疏狂的气性却让他的艺术,尤其他的书画获至一份罕有的放拓。肉身的恣肆狂洋,在生命狼藉的追踪之下,在书画的挥洒涂抹之中,跬成风采沛然的“骇意”,伴随一阵阵苍劲奇崛、激越狂宕的生命异动,收获百年不世出的创革。最近,我读了多本关于徐渭的书,深感对徐渭的绘画研究多有不足,似乎受到青藤自况成就位次的误导。在此我想着重谈谈对徐渭绘画艺术的认识,从大绘画的角度来发显这颗笔底明珠的旷世风彩。

在徐渭痛苦叠至的人生之中,磨难无断,悲贫交集,但他的诗、书、画似乎从未停止,甚至是他被人赏识、交友酬世、养活家人的重要手段。在他的苦难生涯中,有几对因素交相淬琢,磨砺着他的艺术,淬炼着这颗闲抛闲掷的不世明珠。

第一对因素是兴与颓。回答问题,世人有三种方法,设若“赋”“比”“兴”。照实答来曰赋,略有巧喻是比,答似非问、跳匿无边曰兴。徐渭才情过人,气性孤傲,却被舛途压得很低。所以他的诗、书、画尽是“兴”的路,奇崛中姿媚跃出,挥洒间意韵幽独。一如他的《杂花卷》《墨花图卷》,纵横挥洒,浓淡飞扬,疏密有致,淋漓酣畅。凡常的花卉,日见的果蔬,经此笔墨的放逸拨洒,率性点染,兴为一篇庄重的乐章。这是一场中国绘画史上的极其重要的笔墨勃兴。这种崭然异出的笔墨勃兴伴随着的是人生失意、托足无门的颓然。“文长既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其所见山奔海立……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袁宏道的这段话恰是徐文长颓然自放的生动写照。草木寄人心,花卉草木是人的“肉身化”表现,人是花卉草木的“肉身化”的精神主体。徐渭的颓然而狂,在人生是惨人自残,在艺术却超迈放拓,卓然发于象外。徐渭的身体现象,亲历了世界现象、人生现象的生死泯灭。诗与画,正是他对生活和精神的率直的回击。由生涯的骤变所激发的独绝个性和奇崛灵性,既是一种对命运多舛的抵抗,又是一种身体直接呈现的疯狂。正是这些异放的花木果蔬,承接着这种持续的抵抗和身体的疯狂。这些黑的墨放的杂花,浸润在那个抵抗而又疯狂的历史现场中,作为一种特别强烈的存在描述,向我们展示了超绝的丰满。在这里,一种独特的颓然自放的美,开放了出来。

第二对因素是显与隐。中国的绘画之道是一门独特的艺术。自唐王维始,转为以水墨最为上。唐尚法,宋尚意,元代尚笔墨而多寄兴之作。自此后,墨竹墨梅争盛,墨戏蔚然成风。墨写之清,当以意承之,不在形似。花鸟绘画正以其自身无尽的墨色之变,写意纵怀,形成独特的消隐与遮蔽的情趣。徐渭的杂花墨色在这里横绝而出。他在《墨牡丹》中慨然写道:“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竹可墨、梅可墨、幽兰可墨,但富贵牡丹如何墨?徐渭在这里将自己比作了牡丹,将自己的多种沧桑化身为墨色牡丹。在他的世事颓然的眼中,这墨色最可代替一种纯为神气的东西。同样,在杂花中,在野藤中,在累累的葡萄之中,徐渭将自己的身体借出来,来体察笔、墨、聚、散、浊、清,进而捕捉感知的可视性。“独立书斋啸晚风”,“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如自己的身体那般在看、在被看,花卉草木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身体的一种可感、可见的延伸。在此看与被看的双重交织中,某种特殊的感受力存于葡萄和杂花的“内部”,被笔墨自身所兀然激发,并以一种被动性的神秘,尽情挥洒,随意涂抹,催生出了随着颓然之机而抒放的一切。某种身不由己的被动性神秘,在此揭示了生命存在的深度体验,创造出以大泼墨为特征的涌现与蔽藏的方式。

徐渭的笔墨是对中国写意绘画的重要的开启。自此始,中国绘画的笔墨成为一种直接的、自足的意写语言。这种意写,将草木的形体凝于笔中,以生动的墨变发其风神。这种笔墨以放拓生动而导向万物的灵趣。徐渭在这种笔墨挥写的生动性里,展现了本己的身体的感知方式,所以他的画总有一份自况之感,形成独立不羁、屈曲狂放的整一性。由此,绘画的笔与墨得到极大的解放,墨分五色的幽微层次,随着用笔的千姿百态而幡然洞现于中国人的笔下,洞现于中国文化的舞台之上。在浑浑噩噩的墨色中,一种笔墨的新的生命形态,从中涌现,随即又返身蔽藏在那墨色团团的深处,如若惊雷藏身于黑云的殷密之所。那黑色淋漓的墨块,带着与光亮相配的黑暗,既是明珠般的葡萄,又是强如挥洒的生命写照。那恣肆汪洋的挥写,以显与隐的双重性,揭示了比诗更具诗性的存在。

第三对因素是形与影。形神关系的问题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核心命题。徐渭以卓然独放的自觉、身不由己的驱使,由“形神皆备”的兼顾,转向了“意在象外”的大泼墨。徐渭屡屡在诗题中表现传神写意的旨归:“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他笔下莫辨的鱼、横出的蟹,“虽云似蟹不甚似,若云非蟹却亦非。”那鱼蟹有一种人一般的情绪,犹如活化了的风神。那些竹蕉花果,在纸上腾挪飞扬,直若烟云变化。“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徐渭还提出“形”与“影”的命题,来写此花间烟云。大凡疏狂之人,总有舍形取影、怀古兴发的癖好。何为影?笔墨气韵、草间氛围。徐渭不仅极善逐影,将这种影迹演化成长卷的起伏仰扬的节律,演练而成一种随风逐影的链接。而且他擅长于将他的画题诗书化作横逸青空的影韵,一字一珠,墨戏淋漓,“要将狂扫换工描”。那飘然的书法,与舞动的墨葡萄,上下翻飞,传递着斑斑泪痕的颓然之气。如是草书入画,跬成爱“涂”的倾向,生命的颓然自放,更让这种爱“涂”升腾而为大写意的勃发,升腾而为磅礴飞动的陶然大气。

五百年过去,徐渭活在文化传奇之中,活在他存世不多的墨宝里。正是这些墨宝,让我们得以重访这位不世奇才的生命现场,去面对蔽藏其中的命运风暴。兴与颓,交织着徐渭的才情与命运的矛盾,是酿造其艺术的最重要的机枢,也是我们今日从多种方面认知艺术和艺术灵魂的核心角度。显与隐是徐渭大写意绘画的精神规尺,它决定了我们对徐渭的艺术、对古往今来的诸般不世之作的认识高度,同时也向我们揭示着绘画诗性的深度内涵。形与影则是徐渭大写意绘画的重要特征,其中牵连着中国绘画的诸多公案,标示出对今天仍深有裨益的语言意蕴和技艺方法。

古往今来,中国的艺者常在逆境中求生。世途的多舛,让他们备受命运的摧剥,早年的豪达之气反复淬磨。他们放骸山水,恣情诗酒,在任情中独抒性灵,在苦痛中奔突狂啸,让身体的放骸与狼藉来直抒窘迫,重新将精神拉回肉身,呈现颓放不羁的快意。徐渭是他们中最极端的代表,他以最彻底的肉身化的精神解放,风神超迈,飘然象外,用大写意绘画铸造了艺术的颓然之美。颓是一种崩裂,但并非消亡;颓是一种消沉,但并非靡坏;颓是一种抵抗,一种磨砺,而非衰靡不振。“我亦狂涂竹,翻飞水墨梢”,“总看奔逸势,犹带早雷惊”,徐渭绘画艺术的颓然之美中存着一份天地无名的大志。正是这种大志,感天动地,历五百年而不衰。在青藤书屋的小小院落的碧地里立有一方石柱,上刻徐渭亲书的“砥柱中流”。旁边有青藤盘转虬然,翻腾而上,堂前的木刻楹联刻有“一池金玉如如化,满眼青黄色色真”。小圆门洞之上,是徐渭的手笔:“天汉分源”。万物皆得其法,天河各得其源。如是浩瀚世界、豪达元气,方是徐渭颓然自适的归宗,也是他横亘五百年的不死之神。

(本文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于昨日在徐渭诞辰500周年纪念暨徐渭故里开放仪式上的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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