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永明 卓光平
鲁迅的小说《故乡》诞生至今一百周年。在百年间,《故乡》一直被视为鲁迅的经典之作。《故乡》成为鲁迅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最稳定的作品之一。经典是常读常新的。在《故乡》中,鲁迅聚焦了“老中国的儿女”的思想和生活,并以时间为维度,“纵向地展示社会的历时性,展现和探索农民命运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这就使得《故乡》包含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不同的“故乡”。而故乡又与家国构成同构的关系,也即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故乡”分别与恋乡情愫下记忆中的“诗化中国”、还乡之时遭遇的“萧索中国”以及新生之路所通向的“未来中国”构成了同构的关系。而《故乡》中所呈现的三个中国也正是鲁迅通过小说这种艺术载体对“老中国”形象进行的寓言书写。
一、“诗化中国”:记忆之维与恋乡情愫
在《故乡》中,最经典而又最令人神往的图景无疑是对少年闰土的描写。用鲁迅在小说中的话来说,这是“一幅神异的图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幅图画首先是对诗化了景物的描写,然后是景物中的灵魂——“人”,也就是少年闰土的描写。除了“项带银圈”对他静态的描写,还有就是对他用钢叉刺猹传神的描写。
然而,这一神异的图景却是“脑里忽然闪出”的,是记忆中闪现出来的,而这也是恋乡情愫在起作用。“恋乡之情,往往令人把故乡诗化,而故乡的一切诗,一切美,都收在这幅人与自然交融的神异的画面上了。”正是有恋乡情愫的作用,故乡才显示出其“诗化”的特征,处于无限的美好之中。美丽而神异的图画衬托的是生气活泼的少年闰土。
当然,“我”对闰土美好的记忆还有冬天下雪捉鸟的快乐,以及到海边捡拾各式各样的贝壳,和去海边照看西瓜。这一些“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所以让“我”对这些新鲜事充满了好奇。也正是关于少年闰土的回忆书写,使得《故乡》表现出“主观的抒情的东西”。当然,对故乡美好的记忆,除了对少年闰土,还有“擦着白粉”“而且终日坐着”的“豆腐西施”杨二嫂。也正是对故乡过去美好的回忆和想象,使得许杰在评论《故乡》时指出“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抒情诗还来得确当”。
二、“萧索中国”:还乡之旅与启蒙审视
如果说记忆中的故乡,也即“诗化中国”是“我”在恋乡情愫刺激下的想象,那么荒芜的故乡,也即小说中所呈现的“萧索中国”,则是在一个早已离开故乡多年的现代知识分子“我”在回到故乡时对“老中国”的启蒙审视。从小说的开头,鲁迅就开始由远及近,由外到内逐步展现启蒙者“我”所审视的“老中国”一隅,也即“我的故乡”的凋敝和故乡人们的困顿。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故乡》开篇直接就点出了启蒙者“我”与现实中的故乡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巨大疏离感。在小说中,接下来则是环境的描写。“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这一句话几乎从时令、天气、冷风、苍黄的天和萧索的荒村等全方位描写了故乡的萧索之状。
除了故乡环境的萧索,更重要的是作为启蒙者,“我”对故乡人物困顿状态的刻画。儿时的玩伴闰土因为现实贫困,而变得如同木偶人般。当闰土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闰土了,“他的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那手也不是我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在这里,鲁迅通过前后的对比,对闰土的困顿与麻木进行刻画描写,反映出的正是“老中国”农民的形象。
除闰土外,连年轻时代给人以美好印象的“豆腐西施”也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小说中,“我”曾与闰土有一番对比。“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在鲁迅看来,“我”与闰土表面上的区别是很大的,但实质上却又是一样的,都是“老中国”不幸的儿女,都是在挣扎中寻找出路,都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手制的偶像”身上,但同样都没有寻找到出路,所以都处在茫然之中。
三、“未来中国”:新生之路与行动哲思
在小说《故乡》中,“作者追思往昔、谛视当今,是为了探索未来。他希望下一代‘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生活”。但真正的未来在哪里呢?当然,鲁迅在当时未必找到了解救“老中国儿女”真正的出路,但他却预言了“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鲁迅通过小说《故乡》和其他文学作品一起展现了他对未来之路的“行动哲思”。而这不仅在他后来的创作中有所展现,也为他后来的实际人生所实践。
鲁迅晚年曾对冯雪峰表示要创作一部“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来反映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思想的发展。冯雪峰后来回忆中说,那时鲁迅曾“几次谈到的写中国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所谓四代,即例如章太炎辈算一代,他自己一辈算一代,瞿秋白同志等辈算一代,以及比瞿秋白同志等稍后的一代),可以说是正在成熟起来的一个新的计划”。鲁迅想通过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思想变化的历程,来反映从1898年戊戌变法以来到1928年这一段历史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
鲁迅创作小说《故乡》的时候是在1921年。几年后,他又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落潮,并一度陷入了一个思想的低落期。但在1927年前后,他又发生了一个转向,参与到对革命文学的倡导中去,直至后来加入左联,成为左联的“盟主”。其实,鲁迅投入到新的时代洪流,他的这一转向在小说《故乡》中是有着一定的暗示的。在小说中,虽然“我”还乡所见的故乡是荒凉的,也就是说在启蒙者眼中的“老中国”是一个“萧索中国”,但在“我”“记忆中”的故乡却又是一幅“神异的图画”,也即在恋乡情愫的催发下想象中的是一个“诗化中国”。而正是这一幅“神异的图画”或者说想象中的“诗化中国”又推动着“我”走向“未来中国”,并进而形成关于“未来中国”的行动哲思,那就是“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里,希望就如同“地上的路”,而地上的路,是众多的人们从荒芜的荆棘之途中开辟出来的。
《故乡》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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