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敏(松阳)
在浙西南瓯江上游的云和县,海拔超过千米的山峰有100余座。自唐代以来,汉民、畲民以及矿工、客家人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在苍苍莽莽的大山上开辟出了一片云上的梯田。他们用锄头为大山的脊梁纹身,他们用犁耙在山岭上作画,不经意间创造了人间绝美的奇迹。
2015年的谷雨,天刚蒙蒙亮,在缭绕的云雾中,我们爬到了俯瞰云和梯田最佳位置的崇头观景平台。此时,大山在将醒未醒之际被晨光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大山似乎伸了个懒腰,原本凝结在一块的云雾迅速散开,似一锅煮沸的开水在山谷中翻滚,冒着腾腾的水汽。须臾间,太阳从云雾间喷薄而出,悬浮在山岫上,阳光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把拨开云雾,金光掠来,乱红飞渡,峰峦辉映,梯田呈现出千娇百媚的瑰丽姿态,变幻出万花筒般的图案。
一个小时后,眼前云雾完全褪去,大地仿佛猛然塌陷下去,横向延伸3000多米,纵向延伸1500余米,落差500多米,数百级梯田层层向下流泻。近看如一片片盛开的花瓣,一瓣一瓣连环着开放,形成巨大的花朵;群山向远方跨越,如同一匹匹奔跑的骏马被套上了无数绳索,它们在拉力的作用下渐渐地停下了脚步;随着视线伸展,梯田向天边扩张,整个世界都随着线条在飞,细腻柔畅的线条从天边飞荡到眼前,又从眼前抛向天边,线条编织成一张巨网,仿佛天地全被一条条曲线给囊括了。
非常奇怪,云和梯田中竟然没有一座水库,那是如何完成灌溉的呢?云和任何一片梯田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林木,云和梯田的年降雨量达到了2003毫米,这些林木充分地收集雨分、水分,无形的水源积聚在林木中,再源源不断地释放水源,形成了一座收放自如的蓄水池,成为滋养梯田的天然水库。瓯江上游毛细血管一样的支流以及无数的河沟、瀑布、山泉等水系被引入梯田,成为灌溉的水源。森林,水源,梯田,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生态体系。
鲜为人知的是,在这个壮观的梯田背后有一段隐秘的历史——明初,浙江是全国最重要的产银区,随着冶炼业的兴起,大量人口涌入矿区。因人口剧增,炼银工人对粮食需求巨大,朝廷于是组织矿工在矿区大量开垦梯田。这样一来,这里的梯田面积呈几何倍数狂涨。古代炼银技术相当繁缛,烧结过程中需要用米糊搅拌。由于炼银工艺的需求,云和矿区必须种植大量粮食作物,作为冶炼的原材料。于是,矿工在政府官员的监督下,开矿冶炼,为国家提供了白银和税收;农民和部分矿工开垦梯田,从事水稻种植,一部分满足了矿工、驻守军队的粮食问题,一部分用于炼银。
云和梯田在创造力、改造自然的能力和可持续发展力上并不输于云南的元阳梯田。与元阳梯田相比,云和梯田总面积7.65万亩,相当于元阳梯田的45%,而人均占有梯田面积0.7亩,比元阳梯田多出了0.22亩。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云和土地面积狭小,只有978平方公里,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大山对云和畲汉先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们并没有停滞在穷山恶水前,在几乎能够耕种的山地上开垦梯田,连陡坎深沟也不放弃,甚至对废弃的银矿遗址进行填土造田。每一块山体在他们的锄头下都失去了原有的风貌,进行着重新组合,形成了新的秩序。
在浙西南各县都分布着大量的梯田,很多农民不种地了,外出打工收入更高,导致成批的梯田荒芜。经济植物也对梯田进行了“蚕食”,梯田景观带被割断。水田改旱田,破坏了千年来形成的高山湿地环境,对气候的影响也非常大。梯田面临着生存的窘境。在崇头镇下垟村,48岁的蓝新民坐在田埂上悠闲地抽着旱烟,就像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他深邃地看着梯田,脸庞焕发着神采。这一瞬间,让我看见了一个畲族男人的一生,走上梯田的时候还是个啷当少年,坐下歇息的一刻成了中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蓝新民是种地好手,我和他聊起了农事,他说县里成立了农产品专业合作社,承包荒废的梯田,推广原生态的种植方式。由于这里水质好、昼夜温差大,大米可以卖到25元一公斤,很多外出打工的村民又回来了,荒废的梯田重新种上了稻谷。
走出村落,我回头看了一眼梯田。一条条线条从村口延伸到山腰,如同无数抖动的五线谱,在寂静的空间奏响飞扬的乐章。云和先人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创造的梯田,或许真的还可以延续它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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