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勤(遂昌)
羊年深秋,云淡风轻,去了一趟门阵。此行是应文友永宁之邀。他说,门阵通了公路。准确的意思,是从遂昌乘车前往,无须再绕道金华,可直接翻越郑岗岭,免了耗时费力之苦。于是,车轮滚滚,陌上葱茏,直达隐藏在大山深处的红色山村。
眼前的门阵,地盘不大,乍一看,似乎是极普通的小村庄。水从山涧汩汩而出,汇成一条数十米宽的溪流,由南向北,穿胸而过,把村子劈为两半,鸡犬相闻,邻里相望。溪岸建有罗马柱的防护栏,一些盆栽的花草和蔬菜,在栏杆上向路人炫耀养眼的绿,中间夹杂着几架扁豆,攀援在树上,开满紫色的花。溪上有三座石桥,供村民通行。房屋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如同列队的士兵,时刻等待接受检阅。最醒目的,是村头旗杆上一面飘扬的红旗,在秋风中猎猎,仿佛昭示门阵永恒的颜色。
先前,我对红色旅游,兴致不高,觉得景点大同小异,讲解又乏味。但门阵不同,是国共抗日合作和谈之地,有着全民族的高度和不一般的意义。
我很好奇,多少年了,门阵鲜为人知。高耸入云的牛头山,像一道坚固的屏障,阻隔了山里山外的沟通。而那张八仙桌,为何不摆在商铺林立、有“小上海”之称的王村口,却摆在此地?
也许,我来门阵,是想看看当年团团围坐的谈判代表,问问他们,两个刀对刀、枪对枪,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阵营,缘何能够坐在一起,握手言欢?虽然我知道,他们早已不在人世。
但历史在。
近代史上,1937年对于中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七月,卢沟桥的炮声,揭开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序幕。消息传到南方,在浙、闽、赣边界的一座炭棚里,红军挺进师最高军事领导人、刚过而立之年的粟裕,作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谈判。
决定似乎很难。
两年前,这位湖南汉子,率领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突破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创建了以王村口为中心的根据地,在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身边,一个又一个战友倒下了,长眠在绿水青山之间。这是血海深仇呀!但民族大义呢?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读过几天私塾的他,分得出孰轻孰重。
地点定在门阵。
我无法查考粟裕走进门阵的具体日子,但谈判之前,他肯定来过,而且不止一次。若干年前,读过他的《回忆浙南三年游击战争》。将军说,三年中,我们在浙赣路以南,天台山以西,浙闽边以北,差不多大、小山头都走遍了。这些山头,当然包括门阵。
谈判那天,他没有出现,派部属和国民党遂昌地方当局的代表,在村头的张家大屋,共同签署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协议。门阵的老屋、清溪、杂树、野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以及这一民族利益为重、党派恩怨为轻的佳话。
他迈过了这道坎。
我想,假如没有门阵,粟裕的人生轨迹,将会发生怎样的变数?这些,已然无法猜测。因此,某种意义上,将军是从门阵出发的。他横刀跃马,跨过巍巍仙霞岭,走向黄桥,走向孟良崮,走向淮海,走进了大将行列和中国革命的辉煌史册。
如今,张家大屋尚余后堂,前堂已被改建,成了楼房。八仙桌搬进了村里一座简陋的纪念馆,被郑重地收藏。纪念馆门楣上,有“粟裕将军门阵国共和谈纪念”的题字,书法娟秀,落款为楚青。
她是将军夫人。
我在纪念馆中,读墙上年代久远的文字、图片和橱窗里生锈的实物。我读到了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一些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一些见过或没见过的东西——草鞋、蒲包、鸟铳,还有一盏三角灯。但最喜欢的,还是那张八仙桌。它已经很旧了,褪了漆,桌面有了裂纹,四条腿上有不少蛀洞。我站在桌旁,抚摸良久,仿佛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我想,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朴素的纪念馆,也是最让我动情的纪念馆,唯有朴素,才显得真实和美。
走出纪念馆,阳光很好,天空一片纯净的瓦蓝。村干部说,随便走走、看看吧。
我在老屋的弄堂里穿行,很想找个老人聊聊。村民大多悠闲,小店里有人打麻将。问起粟裕,知道的人还蛮多。有位中年人,说他爷爷小时候,和粟裕打过架,不知是真是假?但问起国共和谈,知道的人很少,毕竟太久了。当年,代表们栽下的红豆杉,都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树上,挂了果,星星点点的红着,却无人采摘。或许,是特地留在枝头,一年一度,让满树果实,见证湮没在时光背后的峥嵘岁月。
晌午时分,我们要走了。刚刚开通的“天路”,夜里无人敢开车。停车场上,发动机在轰鸣。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但这个小山村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值得我对她行一个隆重的注目礼——门阵,你是中国的最美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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