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美丰（遂昌）

江南多水乡。

有水的地方，莫名地就多一份灵动，在氤氲的水汽中，滋养出烟柳画桥，参差人家，因此江南多古镇。

我的老家，虽在浙西南群山环抱之中，却因水起源，被岁月温润成一个水乡古镇。村人称之为“大溪、小溪”的两条河流，在这里合二为一，穿镇而过，小镇便成了码头所在地。早年间，河面上舟楫往来频繁，带来小镇的物产琳琅。沿河一色的木头吊脚楼，都是低低矮矮的商铺，屋檐相接，竟依稀有着湘西人家的韵味。

当年我父亲独具慧眼，放着公路边的宅基地不要，选择了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建新屋。虽因地势偏低，两条河发大水时常有“水漫金山”之患，然而平日里两面环水，却是多了说不出的宁静与闲适的。我母亲偶尔抱怨单门独户太冷清，寡言的父亲脱口吟出杜甫的《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竟也说服了母亲。

山乡里，群鸥自然是没有的，但河里多的是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的供给依然匮乏，粗菜淡饭是餐桌主基调。但到了夏天就不同了，每天下午，母亲总是将米糠炒得香味扑鼻，然后装进捕鱼专用的帆布篓子。傍晚时分，父亲拎着篓子去河里“放篓”，第二天天蒙蒙亮再去收。湿淋淋的篓子提出水面时，里面活蹦乱跳的都是石斑鱼。到了中午，这些鱼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父亲是个木匠，不爱说话，“放篓”的功夫却是独到，乡邻们有一起去放的，却总比不上父亲的收获多，我大哥与姐夫也跟着父亲学了一段时间，到底不及他的功力。看着孩子们崇拜的眼神，父亲总是笑而不语，那一刻的他就像个得胜的大将军，而河流就是他的沙场。父亲与这河流，似乎是相互交融着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篓里间或会有小螃蟹，父亲嫌弃地想扔掉，却总被我们央求着留了下来，拿小水盆盛着，看它笨拙地划着大钳子爬来爬去，很是憨厚的样子，也是童年的一大乐趣。

天晴的晚上，我们跟着父亲去摸螺蛳，抓虾，这是河边人的一种消暑方式，既为餐桌增添一些色彩，更是玩耍。夏日的星空下，两条河里都是星星点点的手电光和嬉笑声。有时脚下不小心打滑了，人就顺势摔到河里去，名正言顺地游一通，等到回家时，小孩子们基本上都是湿漉漉的。有时会碰到细细长长的水蛇，虽然明知不会咬人，还是会引得女孩子们四散奔逃，在惊叫声中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其实我最怕蛇，但因为有父亲领着，总是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们一惊一乍，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得意。

除了这些，我们最期待的便是游泳。那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大人要矜持一些，总要等到傍晚才下河洗澡，小孩子却性急，中饭一吃完，扔下碗就往河边跑，两条河里都是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声。我父亲虽然选择在河边盖房子，却并不会游泳，但他喜欢在阳台看着我们疯玩，在我们赖在河里不肯上岸时象征性地呵斥几句，却是带着笑的。

快乐的时光容易过，好像一眨眼我们就长大了。随着陆路交通迅速发展，老家的码头失去了作用，河里日渐冷清了下去。因为求学与工作，我也离开了老家，离开了朝夕相处的两条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溪逐渐干涸，一块块裸露的河床像老人干瘪的胸膛，水深处只及脚踝，更不用说游泳了。

大溪的桥下，成了天然的垃圾堆，河里常常漂浮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伤疤般触目惊心。村人说，小孩子夏天再不敢下河去了，一下河就满身发红疹子，螺蛳、鱼虾更是难觅其踪。小溪渐渐成了一潭死水，滋生出许多孑孓——水能濯万物，却有谁能为它一洗污浊？临水而居的惬意变成了深深的担忧，父亲常常失神地盯着河水发呆。看着父亲苍苍的白发，想着年轻的他领着我们在河里捕鱼抓虾时开怀的模样，我惆怅、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那些温馨的场景，仿佛停顿在了时光深处。

随着兄弟姐妹们相继外出工作，年迈的父母也离开了老家，跟随我们到城里生活，很少回去。一个寻常的下午，父亲忽然接到村干部的电话，告诉他，好几位旅游民宿的投资者不约而同看上了我们那在水一方的老房子，想请父亲有空回去谈谈。

父亲惊诧之余询问了半天才弄清楚，老家正轰轰烈烈地进行河道整治，河里再不许倾倒垃圾和排放污物，两条河慢慢恢复了清澈洁净。古镇的旖旎风光吸引了无数旅游者的目光，也引来了旅游投资客，那在水一方的老房子成了商家必争之地。放下电话，兴奋得像个孩子的老父亲当下就让我们陪他回了老家。

再次见到两条河，向来“惜语如金”的父亲竟变得絮絮叨叨起来，所有关于河的记忆瞬间觉醒鲜活如昨日。我知道，父亲深藏在心底的那两条河又回来了。再看桥下，垃圾堆不见了踪影，大溪缓缓流过，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桥上有行人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过，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温柔画面。小溪边新建了长长的回廊，种了花草树木，满眼绿意葱茏。几个小孩子在浅水处追逐嬉戏，笑闹声如同天籁。

夕阳下，父母亲在阳台闲话家常，商量老房子的修建事宜，笑意从心底流淌出来——这才是他们内心真正的家园。我悄悄走出家门，独自来到小溪边，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水中，有小鱼儿在趾间轻轻啄食，酥酥痒痒的，如幼年时在父母怀里一般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