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JIANG

TEKAN

■

人

物

□

本报记者

雷晓燕

陈传敏

通讯员

吴明标/文

本报记者

戴昕律/图

李大娘当年的鞋样。

“母亲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县城范围内所有小脚女人中，唯一一个还能每天散步、逛街的人。”面对记者，家住庆元县城的李文祥这样自豪地介绍。

他的母亲叫王希英，原籍山东滨州，出生于1927年，算起来今年89虚岁了。上世纪60年代，随丈夫从绍兴、龙泉等地辗转到庆元，从此在庆元安了家。由于丈夫姓李，认识她的人都叫她李大娘。

如果说封建社会是棵歪脖树，那么，小脚就是这棵歪脖树上长出的苦果子。咽下这枚苦果，女人的命运之路便走得颠簸不平，磕磕碰碰。好在她遇上了好时代，迎来了幸福生活。

8岁缠脚，30岁扔掉又臭又长的裹脚布，54岁当选为人大代表，81岁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回老家探亲……日益幸福的生活点滴，见证一名普通妇女幸福指数不断攀升的过程。

李大娘作为最后一批小脚女人之一，她的遭遇和人生经历，有着特殊的样本意义。

为了女儿能嫁个好人家，母亲狠下心把8岁女儿的脚趾掰折了

李大娘出生在农家，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小时家庭贫困，一家人常以野菜充饥。小时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这辈子能够吃上白面，且顿顿管饱。

她的愿望，在那个年代，无疑是奢侈的。

为了女儿能嫁个好人家，母亲决定为女儿裹“三寸金莲”。

三寸金莲跟我国古代妇女裹小脚的陋习有关。该陋习始于宋，时人认为女子以脚小为美，甚至还定出小脚美的七个标准：瘦、小、

尖、

弯、

香、

软、

正。苏东坡还曾专门题《菩萨蛮》一词，咏叹缠足：“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女子则将裹小脚当成一种美德，不惜忍受剧痛，只为裹得一双符合“标准”的三寸金莲。

时人把裹过的脚称为“莲”，不同大小的脚是不同等级的“莲”：大于四寸的为铁莲，四寸的为银莲，三寸则为金莲。而脚的形状、大小成了评判女子美与丑的重要标准，是否缠足，缠得如何，直接影响到个人的终身大事。

清朝统治者极力反对女子裹小脚，一再下令禁止，但裹脚之风难以停止。直到清末海禁大开，在外来文化的冲击和先进知识分子的不断呼吁下，裹小脚的风气才非常缓慢地走向“灭亡”。特别是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先生发布“缠足禁令”，妇女裹小脚的陋习才逐渐被废除。

但在山东部分农村，积习难改。1934年，时年8岁的李大娘被迫坐在矮凳上，母亲用热水为她洗干净双脚后，将大脚趾外的其他四个脚趾尽量朝脚心拗，之后在脚趾缝间撒上明矾粉，再用长布条包裹。裹好以后用针线缝合固定，等两只脚渐渐习惯拘束，再一次次慢慢加紧。

这还是试裹，接下来是裹尖。

裹尖的时候，将除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头向脚底心内侧用劲勒，直到屈无可屈的程度，再用布条勒住，最后用针线紧紧地把布条缝起来，硬挤进尖头鞋里，要求她四处走动。

白天，脚痛得寸步难行，到了晚上放在被子里不但痛，且热得似火烧。“晚上疼得呜呜地哭，把脚搁在墙上才舒服一些。”回忆起裹小脚的过程，李大娘不禁咬牙切齿。她说，若是吃不消痛解开裹脚布，被发现了就是一顿打，打完再狠狠地裹回去，吓得她再也不敢解了。

然后是裹瘦。把小脚趾部位向脚心内侧往下用劲拗下去，使第三、四、五个脚趾尖碰到脚掌内缘。

最后是裹弯。脚跟往前推，脚背往下压，在脚心裹出一道深深的陷凹，裹到脚掌快折成两段，脚尖脚跟紧靠在一起，脚弓缩到无可再缩的程度，才算是裹成一双标准的小脚。

裹小脚的过程可以长达10年左右，其间有无数次伤痛和眼泪，包括脚趾关节扭伤、脱臼，皮肤溃烂、出血等。可以说，“小脚一双，泪水一缸”。

历经非人的折磨后，李大娘终于裹成了真正的三寸金莲，脚长约10厘米。

缠得“三寸金莲”，换来的是一辈子的伤痛和不便

“三分人才七分脚。”小脚成了当时“审美”最重要的标准。

缠得一双尖弯瘦小、状如菱角的锥形小脚，再穿上尖形小鞋，李大娘在别人眼里看来，简直就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

美不美，是别人的看法，苦不苦，自己的心里最清楚。

由于脚掌裹到仅剩大脚趾，走路时脚掌向前推的力量很小，多以脚跟着地，运用大腿的力量运步，于是走路变成了外八字，这也是小脚女人常见的走路形态。到老，也改不了。

富人家的小姐缠了脚，走路不方便，进进出出都有人抱，如此“抱小姐”的确享福；可家庭贫困，李大娘不得不挪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下地割茅草、收大豆、摘棉花……

日本鬼子来了，大脚的男人跑得快，都跑到山上躲了起来。她平日连走路都一步三摇、一副将倒未倒的模样，何况是跑？不得已，在脸上抹了把锅底灰，希望“蒙骗过关”。“那时候，心怦怦直跳，真希望自己长了翅膀。”当时心跳和害怕的感觉，李大娘记忆犹新。

鬼子终于走了，晚上洗脚的时候，她抚摸着伤痕累累的小脚分外惆怅。她对记者说：“旧社会如果女人不裹脚，会被人嫌弃，嫁不出去。可是，裹着脚，走路很痛，更不用说跑步了。”

裹小脚就是为了找个好人家。19岁的李大娘嫁了一位战士，丈夫行军打仗，她在家养儿育女、侍奉双亲，该干的农活一样不少。

劳作了一天，解开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洗脚，可怜的小脚可以暂时透口气；洗好脚，又得裹上。即便是晚上，也要穿着特制的睡鞋就寝。

裹小脚的陋习从近千年前而来，又随着历史的车轮而去。带给小脚女人的，却是一辈子的伤痛和不便。

1956年，李大娘跟随丈夫到部队。当时，丈夫在大陈岛等地作战。敌机飞过来轰炸，一双小脚成了拖累。情况紧急，通讯员赶紧拉着她跑进防空洞。

丈夫见小脚的确碍事，同意李大娘的脚“松绑”。深受封建陋习迫害20多年后，李大娘的脚终于得到了“解放”！

她甭提有多高兴了，逢人便提：“走路不痛了，关节舒展开了，血脉通畅了，走路更加平稳了。”李大娘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有被命运松绑的那一天。

尽管小脚松了绑，但青春发育期已过，绑了20来年，很难恢复天然的大脚状态。现在，她的脚穿30码的特制布鞋，庆元当地的市场上买不到，需要手工缝制。1993年儿子李文祥回山东老家探亲。由于山东还有一批最后的小脚女人，市场上还在出售适合她们穿的鞋子，因此，儿子特意为母亲一口气买了二十多双布鞋。

到了人生的晚年，回忆过往，她恨恨地说：“裹小脚有啥好处？！”

一双小脚成了李大娘最显著的标志，也是她最不愿揭开的伤疤。采访时，记者曾请她脱掉袜子给记者看看，她笑笑，始终没有脱下来。

遇上好时代幸福指数攀升，幸福生活像花儿次第开放

裹小脚体现了中国古代独特的审美标准和男尊女卑的社会结构，所幸的是，这一陋习早已废除。它的消亡，显示了妇女的解放和地位的提高，标志着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

曾经，女人的命运被裹脚布牢牢缠住，得不到喘息，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不断地被选择。

李大娘也是如此，孩提时裹小脚不敢反抗，成年后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陌生人”，婚后才开始谈恋爱。

李大娘又是幸运的，嫁人后不久迎来了解放——新中国成立；之后是丈夫开明，同意她“松绑”，一双三寸金莲得到彻底解放。

1961年，她和随军转业到地方工作的丈夫从绍兴、龙泉等地辗转到庆元，从此在庆元安了家，真正的幸福生活向她露出了笑容。

平时，她除了在家带孩子、当保姆外，也会到县招待所洗洗被子。县里开会，帮忙洗碗洗菜，打点小工，挣点钱补贴家用。那时，生活虽然很清苦，但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在历史的舞台上，她曾是陋习的受害者，是默默无闻的家庭妇女。她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登上政治舞台——

1980年10月16日，因为做人诚实、热情好客，口碑好，被选为庆元县城关镇第九届人大代表。当年11月25日，镇人民代表大会召开。

1980年11月25日，绝对是个大日子，永远地记在了她的内心最深处。

那天，李大娘起得特别早，穿上崭新的蓝大褂，在耳边别上黑色铁丝发夹，齐耳短发抿了又抿，整理得一丝不乱。

“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以人民代表的身份站在主席台前，行使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力，投上庄严的一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说完这些，李大娘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而30多年前庆元县城关镇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证和当年她佩戴过的红色胸花，被仔细地珍藏到现在。

胸花红艳如旧，如同现在的生活，红红火火。

现在，李大娘顿顿吃上了白米白面，生活质量越来越高。

她身体健康，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清晨，都要出门散步，濛洲公园、家附近的小公园，都是她喜欢去的地方；吃完午饭睡个午觉，一睡就是4个小时，睡眠质量好；爱看电视，喜欢戏曲、新闻节目等。儿媳妇田桂荣笑着说：“妈妈很奇怪，不喜欢的节目就打瞌睡，喜欢的节目来了，瞌睡也跑了。”

“和在老家没有什么区别。”李大娘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她介绍，上世纪50年代，粮票不够吃，辣椒当油炒，大米和南瓜、地瓜当家，小孩先吃，大人再吃。现在，一天三顿，面包、水饺、粉皮、小米稀饭、大米饭轮着来，“管够”。

儿时的最大愿望实现了，原本奢侈的愿望，在今天看来实在简单、平常得很。

以前，小脚女人出门不方便，更别说是出远门了。现在，交通便捷，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2007年，李大娘在孩子的陪伴下，坐飞机回老家探亲。对此，她很得意：“老头没享着福，我享着了”——2005年，老伴去世，生前没有乘坐过飞机。

李大娘还说，生活越来越好，国家的政策也越来越好。虽然老伴过世了，但她每个月还能领到1000多元生活费，全归自己支配，儿女们孝顺，她很知足。

有人羡慕地说：“大娘身体这么好，肯定能活到100岁。”她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从坏时代到好时代，从可怜兮兮的小脚女孩到最后的小脚女人，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幸福生活像花儿次第开放，如今已是繁花似锦，满园春色。

行走在开满幸福花的路上，李大娘追求幸福的脚步越来越快，永不停歇……

时代变迁是历史，国家浮沉是历史，一个人的命运，也是历史。

著名作家冯骥才在《三寸金莲》中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

这部历史，有眼泪，有辛酸，还有伤痛。

最后的小脚女人、今年89岁的王希英，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受益者——她8岁缠脚，30岁扔掉又臭又长的裹脚布，54岁当选为人大代表，81岁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回老家探亲……日益幸福的生活点滴，见证一名普通妇女幸福指数不断攀升的过程。

追求幸福生活的路上，最后的小脚女人是幸运的，因为，她遇上了好时代——

代表证和红色胸花，被仔细地珍藏到现在。

李大娘生活幸福，笑口常开。

一双小脚，是李大娘最不愿揭开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