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航(青田)
说起来在我们这儿,荷兰牛不多见的,甚至可说极为稀罕呢。我们这带,并没有养奶牛的传统。养的都是黄牛、水牛,是用来耕地的。本地的黄牛,个头都不高大,毛色大多偏黑,整体“相貌”可说是上不了台面的。有个特点是,脊背上套犁套的那个“额”,格外突出,坚硬无比。也就是说,这些牛们经过一代又一代的进化,已完完全全是一头“耕牛”了。它们短小精悍,吃苦耐劳,不趾高气扬不忸怩造作,只管实打实地埋头犁地。至于水牛,我没瞧出与其他地方的水牛有何差异;如有的话,或许还是在体坯上要小个些吧。
我这里要说的这几头荷兰牛,那是“文革”年代,我还是小屁孩一个。印象中那是夏季,太阳明晃晃的,知了声响彻云霄;大狗小狗们耷拉着血红的舌头,趴在背阴处,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和二弟从屋子里跑出来,沿着过境公路往西门外走。那年头的小孩,既不要上学(学校“停课闹革命”了),家里也没人管着,自由自在得很。我们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这些“时间”一点儿没用——我们只能像无头苍蝇那样地乱扑腾。我们那次跑到西门外去,同样是漫无目的,只要把时间打发掉就行了。
那时的西门外,几乎没有民居,有一些不规则的零星菜地、麦地,乱石堆随处可见。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那地儿是有一个水塘的,同样不规则没形状,面积倒是不小,据说水有“几撑篙”深。这个水塘,是在坚硬的花岗岩石头里用炸药炸出来的——当初或许是派作什么用场的——因为那瓯江水电站工程,其拦水大坝就是要建在这块地上的。瓯江水电站工程下马后,这儿自然废弃了——原先的“石坑”便就成一口水塘了。这个水塘,最早是没名的。后来有人淹死在这个塘里,遂被人叫做了“死人塘”。
虽说“死人塘”这个名儿不好听,甚至会让人产生恐惧心理呢。但“死人塘”那一带的景色,却是不赖的。
水塘的周围,渐渐长出了草木,一种在本地方言中被叫做“蒙杆”的草本植物(正儿八经的名称叫“荻”),牛特别爱吃。故而那养荷兰牛的父子俩,差不多每天都把牛赶到这里来,放开缰绳,任由它们自个儿活动。牛们饿了吃草,慢吞细咽;渴了就下到塘边,小口小口地喝水塘里的水。
现在想起来,那片场地,还真叫那个干净!天是蓝的,白云一丝丝地在上面浮移,这等景象倒映在水塘上,两相映衬,别提多清爽了。饱含晶亮石英颗粒的花岗岩,本就质地颇佳——尤其是经雨水冲洗过后,一尘不染。当然,在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周边,得有草木点缀:三两棵开紫色喇叭状花朵的泡桐树,以及小花小草和如海潮般涌动的“蒙杆”,均为极好的点缀物。“蒙杆”的形状有点儿像芦苇,比芦苇秆要矮些,晚秋时节也放花,一枝枝淡紫色的“红缨枪”似地戳向天穹……那样子的一幅幅画面,无疑是透彻和十分灵动的了。
荷兰牛的模样儿,没话好说的,高大鼓圆,体型匀称,尤其是那斑驳的色彩、黑白相间,分外地夺人眼球。这荷兰牛,自有一股“贵族气”,通常情况下,它们总是慢条斯理的,徜徉于附近方圆的草丛中,时隐时现,那等视觉效果,就有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了。
我们兄弟俩,自打那天无意中“撞”进这片天地后,立马就喜欢上了。我们用棉花球在水塘里钓过大钳少肉的“青田虾”,收获甚微。我们在后来的日子里,更多的兴趣是在荷兰牛身上,看它们吃草,看它们甩尾巴驱赶身上的蚊蝇……与此同时,我们与那放牛的父子俩“搭”上了。这两父子,父亲身板硬朗、挺拔、清瘦,戴副眼镜;儿子圆头圆脑,一脸憨笑,稚气未脱。有幅画面一直留在我脑子里:路上走着三五头荷兰牛,七八步开外的后头尾随着一位年长者。荷兰牛边走边甩尾巴,时不时地拉下一坨坨冒着热气、青草气味浓郁的牛粪。年长者气定神闲,始终如一地不紧不慢,让人觉着就是这赶牛,也是能“赶”出一种“格调”来的。他背兜双手,头微抬,眼神散淡——像是与周围的场景隔离开了似的。年长者后背兜着的手上,一根黄溜溜竹枝横斜在那里。这根用来赶牛的竹枝,几乎就没见怎么用过。一切都是缓慢进行的,悠闲自得,仿佛远离了凡尘俗世一般……
在西门外那块牛吃草的地方——年长者找个背阴处,斜靠在一块光滑岩石背上,翘起二郎腿,手持线装书一册……那个景象记入了我脑子,已成烙印。当年的我肯定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对这位年长者的“偷懒”行为,既不觉得有何不妥,同时也没觉着有什么“微言大义”。我只是觉得那样子的场景很安静,心安理得吧,让人很舒服。我和弟弟跑到年长者身旁时,他往往会放下手中的书,撑起身子与我们说话。应该说,他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喜欢摸我弟弟的脑袋瓜。他在我们面前没以“大人”的语气说话,身段放得低低的,完全是平等的。他曾对我们讲过一些故事,那故事的内容,我已淡忘。有过那么三两次吧,我们好像是帮了他们一点儿小忙的(具体是什么小忙记不得了),年长者有过两回给了我们一分钱硬币。那时的一分钱,对小孩来说已是非同小可了。一分钱可以买15粒炒蚕豆;两粒粽子状的薄荷糖;看两本图书人(连环画)了。
那位年少者,不多话的,脸面上总有笑的影子。牛吃草后,他就开始割青草,所以他很少与我们在一块儿。年少者的身影在稍远处的草丛里,有时抬头擦把汗,更多时是在埋头割草。他要割足一担草,好让牛夜里头有“夜草”吃。在回去的路上,年长者与荷兰牛施施然走在前面;而年少者挑了一担绿盈盈的青草,没法“施施然”——他颠着小步跟在后头。因挑担的年少者得时常停歇,故而他一直都是落在后头的。年少者那副模样儿以及他们的那个“组合阵容”,倒是有几分神似《西游记》里头的沙僧和尚呢。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