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绿痕(缙云)
很多年以前,我来到沸石厂上班。沸石厂位于村庄穿东渡桥后右拐不远处,厂址所在之地原本是个大溪滩,溪流在此转了个大弯。
那天早上一夜的暴雨初歇。快到厂时,远远看见厂门前挤满了人。我把自行车停好,疾步走了过去。这时才发现,暴涨的好溪水正通过一个豁口凶猛地往这边冲过来,附近溪滩中的树只冒了个头,几十号人正在运沙袋筑堤。
我本想找个人问问,该到哪里报到?
一个人抬头看见我,没等我开口,便说“站着干什么?快去装沙袋”。我“哦”了一声,跟着他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装土。抢险进行了两小时,洪水退了之后,我来到了办公室。
这一日,我正式成了沸石厂一员。我分到了一间宿舍,后窗正对着好溪。往上眺望能见到东渡桥,桥的上方有一堤坝,高约一米五左右,水流冲下,轰轰声不绝。
开始的几天,我喜欢站在后窗,看着好溪。那时,溪边还是绿树成荫,溪水还是翻着浪花。黄昏时分,对面村中的男女老少下了溪,欢笑声从远处传来,空洞又真实。
我有些燥热,后来也下了溪。溪水清洌,鱼儿在身边乱窜,脚底硌在卵石上,有些疼又有些舒服,躺在水面上,让身体受着水流冲击。头顶上的天空有种纯净的蓝。陆续有人来,我们比试着划水。上岸后,在树林中换衣服,常有女子就在不远处,大家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瞟着,说着一些笑话,流水声掩盖了泛滥的荷尔蒙。
工厂在十年前建成,灰色的厂房看起来像是已经衰老。有次老工人指着车间墙壁上的那道划痕说,一九八九年,大洪水,溪水如入无人之境,冲倒了八百米围墙。我仰着头凝视着划痕,像在看他们的记忆,那场面必定惨烈无比,在想象过程中我升起了巨大的悲悯。
我进厂不久,传来了缙云化肥厂停工的消息,这是缙云最大的一家国营厂,曾是缙云人的骄傲。是的,从粮票取消开始,预示着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三年后,我的厂改成了股份制,五年后,缙云全部十三家国营工厂倒闭的倒闭,改制的改制,全部清理干净。这些厂曾经往河里排废水,伴着滚滚洪水流向下游。现在,它们自己也都随着流水成了历史。
一日在路上,我遇到了当年一起分配的校友,我们喝了酒,说了近况。我说:“记得你到我那里游过泳,现在那里已不能游泳了。”他说:“到处一样,我的家乡,就是我们一起去过那条小坑,也看不到一条鱼了。”我呆呆地看着杯中酒,巨大的沉默声让它从清澈慢慢地变成了浑浊不堪。
几年后,我写了一首题为《好溪》(好溪原名据说为“恶溪”,因常暴山洪,后易名“好溪”,却又常遭干涸)的诗:
《好溪》
在更名之前,我像极了
一把刀,插过五云镇的心脏
让所有死者的血,缓缓流过
我的身体,在高潮来临之时
带它去温州,卖个好价钱
有心向善,不过一坝之功
事实,我从来都是仙都的母亲
青春苍翠嚼在嘴里
腹中却一直那么脆弱
这么多年了,你不敢取一瓢饮
再饮,摸到都将是我的骨头
对着同一条溪流,长期无动于衷,是一种耐性,也是一种无奈。曾经,像一个孩子投入她的怀抱,潜入水底探求过真相,还以为树阴可以掩盖我的秘密,现在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厂子关停那天,我曾经伤到心痛。二十年,厂子从热闹归于寂寂,一些人离去,一些人已永别。这以后的日子就呈现出如一个老人般的宁静,在寂静中泛着腐朽的气息。
三年前,一个冷清的日子,我坐在新的办公室里,打开了窗门。窗外依旧是好溪,溪滩上已没有绿树,溪中一目了然,一滩浅水贴着河床快速前行。对面车辆进进出出,之前溪中的卵石挖去一空。现在只能从远方拉来一些巨石泥土,卸在场边,堆积如山。巨石棱角分明,泥土潮湿柔软。一个人开着铲车,把巨石击碎。黄色的水带着细石,在某个缺口流下,回到溪中,形成一股浊流,浮浮沉沉去了丽水。对面那整日不休的隆隆声,在时刻提醒我,明天,我面前又将横着一条溪流。
一年前,窗外又栽上了柳树、水杉、香樟等等。在好溪两岸站立对望,一人多高的枝干里已有些枝叶长出,斜斜地伸入水流中。
通过几年的整治,水流已散出一种平淡的浅绿,微风吹来,波光粼粼,从窗口折射进来,落在我的脸庞上,恍如隔世。
现在的日子依然寂静,缓缓的水流带着世事去了丽水、温州。两岸的树木已郁郁葱葱,长长的枝条挡住了外界的喧嚣。野草也已长成,像毯子样铺满了溪流两岸,有的已紧紧缠绕着那些高大的柳树、香樟,一直努力在往天空爬去。我再次注视着这一切,像在注视一条溪流的一生,看着看着,心便会像这水面,宽敞起来。
后来,有一天下雨了。我依旧在窗前,此时我的心便随着雨滴,渗入了溪流,融入水流之下,至于跟它去了哪里,我早已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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