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勤
人生苦短,转眼已是过六奔七的年龄了,想想这辈子,真正喜欢的恐怕还是读书,也难怪朋友们说,你这家伙一不搓麻,二不打牌,成天钻在纸堆里,没变成书蠹,也是个书呆。
但我觉得挺好。
记得孩提时代,刚刚会看书,还不识字,看的是连环画,也叫小人书。小人书里也很精彩,有瞪眼睛吹胡子的张飞,有愣头愣脑的牛皋,还有抡着两把大板斧的李逵,馋得我们像小猫见了鱼腥。那时候没钱买书,就到街头地摊上租,一分钱能看两三本。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母亲带我去看父亲,住在龙游东阁桥的一家客栈里,等候次日清晨的班车。客栈对面刚好有个连环画地摊,叫人心里痒痒。我死乞白赖,向母亲讨了几分零钱,坐在小木凳上,从午后看到太阳落山,直到收了摊,才恋恋不舍地离去,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感谢那些连环画,让我有了读书的兴趣和习惯。稍稍长大,上学以后,开始读一些儿童文学,比如张天翼的《宝葫芦的秘密》,还有《猪八戒吃西瓜》《小布头流浪记》,作者是谁都已经忘了。真正开始读小说,大概是中学阶段。二十世纪60年代,出版物不像现在,多得像窑厂里的砖头,而是少而精,每一本都像隆重推出的国产巨片,成为抢手货。《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岩》……让人爱不释手。早上起床,顾不上洗脸先读几页;课间十分钟,抓紧时间看两行;傍晚捧着书,沉浸在晚霞的余光里;熄灯了,躲进被窝,照着电筒,继续读完剩余的章节。那时爱书,痴迷得就像中了魔法,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不知多少次被老师罚过站,被父亲拧过耳朵。读书的结果是,书目一天天增长,视力一天天减退,初中还未毕业,就成了近视。
我们这一代,命中该有一劫,最想读书的时候,被“文革”无情地剥夺了学习的权利。走出校门,下放农村,接受再教育,面朝黄土背朝天,最难受的不是烈日炙烤,不是寒风刺骨,而是没有书读。1971年,工厂和学校同时招收知青,我毅然选择了继续求学的道路。可是,那个年代,学校偌大的图书馆,许多书柜贴满封条,积满厚厚的尘土。莘莘学子,只好长叹一声,姑且望梅止渴罢。
俗话说,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来自图书馆的诱惑,比食堂里的红烧肉更强烈。我想方设法和管理员套近乎,课余时间,帮她补补书,填填书目登记卡,甜甜地叫几声老师。感情的因素起了作用,我借书的范围比别人略宽些,能够借一些所谓“灰色”的图书,比如契诃夫、莫泊桑、巴尔扎克的小说,也因此认识了他们笔下的套中人、菲菲小姐和高老头。同学一直羡慕我的特殊待遇,拐弯抹角打探其中的奥秘。我笑而不答,当然,可以转借他们看几天,卖一个大大的人情。
结束了长达10年的“文革”浩劫,也结束了没有好书可读的时代。跨进大学校园,图书馆里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让我们眼热心跳,惊叹不已。那条通往图书馆的砌着卵石的小路,被人踩得寸草不生,光滑如镜。除了不停地借书、还书,我们最有兴趣的是买书。每个礼拜天,同学们都会从新华书店抱回一摞摞的新书。我是带薪学习,除了伙食费,余钱都送给了上海的书店。那时候书价不像现在高得离谱,厚厚的一本书,四五百个页码,不过块把钱。毕业的时候,每个人都像孔夫子搬家,纸箱里全是书——有的已经读完,有的至今没读过一页,充斥充斥书橱而已。
深圳河强劲的南风,一阵阵北吹。改革开放,迎来了文学的解冻时期,一批批封存的作品,走进了我的书斋。梁实秋的睿智、林语堂的幽默、张爱玲的世俗风情,都让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姗姗来迟,像一场久旱后的春雨,浸润着我们干涸的心田。那些日子里,我有了稿费就买书,拼命地补课。春暮寂寂,泡一杯《茉莉香片》;夏夜无眠,任凭《雨天的书》摇落满天星斗;秋思迢迢,追忆《城南旧事》;冬日围炉,咀嚼《雅舍小品》……我只恨时间太少,老眼昏花。天底下的好书,这辈子怕是读不完了。
语堂先生曾经说,常读书的人,“老当益壮,其思想每每比青年急进,就是能时时读书所以心灵不曾化石,变为古董。”如今,我早已退休,当以此为勉,一辈子读书不辍,而且,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不爱父亲、母亲,却不可以不爱书——好书能够终生受益,父母只能生你、养你,却不能陪你走完人生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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