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燕(云和)
江南多雨。即使是春节这样的火红节日也常常会浸润在春雨里。江南的春雨,柔绵酥软,如岚似雾,似有似无。细雨轻飘,笼罩着山峦,笼罩着村落,也笼罩着古街屋檐下那一盏盏红彤彤的灯笼,于是,喜庆里便多出了一分温润。拾步村头村,正是邂逅了这样一个雨天。一行人,三三两两,只为赶一场叫“村头春晚”的晚会。
临近村头,细雨似歇,小巷深处的“夫人宫”却早已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村人们紧了衣领,抱着热水袋,从小巷的深处钻出来,或单行,或结伴,纷纷赶往夫人宫。许多年了,第一次感受到夜幕下的万人空巷。一个村,为赶一场戏。
江南多雨,更多戏。越剧、婺剧、绍剧,隔上百里,必藏戏乡。而村头痴戏,更是数百年来的美传。两三百年前,便有花鼓戏在村头的街头巷尾舞扇挥袍,载歌载舞,被一代又一代的村头人痴痴地传唱,而如今独树一帜的村头戏“木偶戏曲”则源于一百年前。清末民初,曾有驼背师傅来此地谋生。驼背师傅生得一双巧手,穿织的蓑衣致密牢固,有模有样,常年以穿蓑衣为生。然而驼背师傅的那双巧手更生得一手绝活,提木偶戏。当地人称“挈傀儡”。驼背师傅对傀儡戏如痴如醉,忙时哼哼,闲时弹唱,不分晴雨白昼,村头的角角落落总会传来驼背师傅的哼唱声,那是婺剧的唱腔。也就在这一哼一唱间,戏痴村头的阿公阿婆、阿弟阿妹们也都学会了哼哼唱唱。而痴戏的村头人也像是等待了千百年,终是将那一转腕,一扬眉,一起身,演绎得万种风情,风情万种。
村头春晚在“木偶戏曲”里徐徐拉开帷幕。那一个个生动有形,撅嘴挤眉的木偶热闹而排场地摆甩在戏台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而那带了本地腔调的婺剧唱腔更是委婉朴质,柔润有余,时而凄凄切切,时而温温热热,起起落落在村头村的角角落落。恍惚间,我似又看见了一百年前的村头,那个做蓑衣的厅堂里,一群戏痴正跟着一位老戏迷转腕,翻掌,开门,整装。月息而不知归去,终是迷醉了那满天星斗,挠醒了那晓月晨风。
正溜神,朋友指了指戏园大柱旁的一位老人,告诉我,那是他们村戏曲团的老团长,叫林土清。林老师虽年过七十,却依然身材挺拔,红光满面。身着一件过膝长大衣,立领,藏青,朴实里藏了一丝雅气。林老从小痴戏,小小年纪,东村西弄,四处赶着去看戏,并且对戏中情节过目不忘,回来后常能倒背如流。年纪更长一些,便开始自己写戏编戏,在村子里排戏,于是村头的戏潮风生水起,好戏一台胜一台。不久文革开始,林老差点被打成反革命。这一革,便是十年。村头村像患了重感冒,沙哑了喉咙,林老也像变了一个人。这十年里,林老白天种田耕地,寡言少语。夜里却忍不住默念戏书,尤其在那些无眠的漫漫长夜,林老总是思潮涌动,一个又一个的戏角,桃红柳绿,姗姗行走于梦里梦外。
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林老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未等林老反应过来,门外传来了村里老支书的声音,原来是来找林老写戏的。他刚从公社开会回来,文革已彻底结束,上面提出百花齐放,丰富农村文化生活,让村头出一场戏,村头人又可以唱戏了。林老盯着村支书再次没有反应过来,许久,他才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没了主意。这脑子里的戏太多,三天三夜也演不完,单单只要一部,这可如何是好?林老思来忖去,干脆叫醒了左邻右舍,将好戏一部接一部地讲给戏痴们听,由戏痴们定夺。三更半夜,来不及回家喝水的村支书,一群听戏可废寝的戏痴子。一个村,为赶一场戏。
村头村的婺剧唱了一出又一出。然而最让村头人不忘的依然是文革后的那第一场戏。冰冻十年的村头戏,忽浴春风。
如今,这山边这水边的婺剧,经过百年的浸润,与百里外那山边那水边的婺剧,早已有了不同,只是那声音那姿色在流转间却更多了一分余韵,温婉流畅,回味无穷。琴瑟笙箫,翠袖霓裳,台前幕后,一台村头婺剧竟是这般的清丽动人。
村头为千年古村落。启建于北宋年间。启建人王元,为朝廷士大夫兼处州刺史。王家先后曾出过三进士,为一代佳传。村中除王家大姓,其次为石姓,石姓也曾家族兴旺,显赫一方。而石家后人石马清从小痴戏,聪明过人,十三四岁便拉得一手好二胡,婺剧曲调过耳不忘。手不离琴,提琴出曲,教出的徒弟老老少少一大拨。如今家中的半爿药店,却是村中戏痴的好据点,吱吱呀呀的婺曲时起时伏,如村前的那湾浮云溪水,源远流长,常年不断。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迷蒙细雨,村头春晚在一曲《希望的田野》里拉了帷幕。不远处,不知谁家忽然放起了烟花,那烟火滑向天空,将夫人宫映得通红,陡增了一分欢腾与喜庆。那雨,江南的雨,像是忽然飘起,又像是早已飘了千百年。
一个村,一场戏,一群痴狂的戏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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