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勤(遂昌)
春节临近,如何陪母亲过年,居然成了一道难题,因为她住在医院里,辗转病榻已经七八年了。先前,她能行走的时候,哪天出来过年,在哪个儿子家过年,由她自己定,似乎并不用操心。如今,双腿残疾,经年累月困在病房里,冷热都有空调,成了温室里的花朵,谁都不敢冒险把她推回家,万一受了风寒,如何是好?兄弟们一商量,决定在病房里,陪她吃年夜饭。
她说:“你们自己过好就是,我这么大年纪,没关系的,要不,年三十在饭桌上,多放个碗、多放双筷子算了。”
这哪行?
虽说,在旁人眼中,自住院以来,母亲看上去是幸福的,雇了全职保姆,日夜陪护;每日三餐,有儿女们送;端午粽子,中秋月饼,礼节也不断。病友们说,老太太福气,儿女们孝顺。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母亲是寂寞的,她内心的孤独,打从父亲去世起,就难以排解。
父亲走的那年,母亲刚满六十岁,像一棵合抱树,突然生生地被劈去了一半。我们至今还记得,她那茫然失措、孤寂无助的神态,哀矜如同落单的孤雁。还好,不算太老,身体也还康健。她到处旅行,北京、上海、苏州、无锡……在山水中消磨了一段时光,平复丧偶的伤痛。稍后,为女儿带了几年孩子,直到外孙上学,才返回遂昌。那些日子里,即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每年,她还要去衢州老家住上几个月,在临街的店铺里,卖卖旧衣服;或者和街坊邻居,说说家长里短。母亲来来去去奔波,表面上看,是对故土的眷恋,放不下那几间旧房子,实际上,是需要有人陪伴。而我们,做得远远不够。
但她从来没说。
她不说,我们也没当回事。她自己有退休工资,自己租房,自己买菜,自己烧饭,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们总以为她活得挺自在,日子久了,似乎把她当成了一个客人,想起来就去拜访一下,很少陪她。
忽然有一天,母亲得了病,一检查,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内部的零件锈迹斑斑。她住进了医院,好了出去,病了进来,折腾了几年,终于成了一名永久的病号,把病房当成了家。
我们送饭送菜,为她请了保姆,以为有了保姆陪伴,母亲不再孤独。但我们又错了。姑且录几则我记的《病榻日志》,看看母亲的心态:
2014年4月4日
星期五
晚上去看母亲,她第一次说,你们有空常来看看。你们在这里,我心里愉快。弟弟告诉我,她一个人有点怕。
2014年7月6日
星期天
在外面用餐后,顺路去看母亲,大概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过道上灯光昏暗。母亲蜷缩在房门口,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苍老而无助。
2014年7月11日
星期五
老芽头(我妻子的昵称)送水牵面给母亲。母亲对她说,你常来看看我。听这话,老人是寂寞的。
看来,再坚强的人,都会被疾病击垮,变得敏感、脆弱、狐疑、胆怯。除夕,不能让她冷冷清清地一个人过年。
我们把母亲平时喜欢的菜肴,想了一遍,拟了一份菜单:鸡是一定要有的,且是自家养的土鸡;鱼也要有,年年有余;豆腐汤丸,滑嫩爽口;八宝饭,吉利讨彩;还有鲜肉荠菜饺子……既要好吃,又要咬得动,让母亲吃好、吃饱。
爆竹声声。
年三十,下午四点,我们带上酒菜,来到医院,用病房里的凳子,拼成一张小方桌,摆好年夜饭,替母亲倒上自酿的米酒,举杯祝她早日康复,健康长寿。她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把每一样菜肴,一碗一碗夹个遍,慢慢塞进满是假牙的嘴巴里,慢慢咀嚼,慢慢吞咽。她吃得很慢,吃吃停停,停停吃吃,仿佛有意在放慢节奏,延长和我们相处的时间。我们理解她。母亲,慢慢吃吧。此情此景,在我们,似乎是想借此弥补陪伴母亲太少的亏歉;在母亲,吃什么真的无所谓,重要的是有亲人在身边,填补心中越来越空落落的情感。
窗外,万家灯火,温馨祥和。
此刻,我们忽然明白,母亲需要的,不是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而是寻常岁月里,让她天天看着你,听她唠叨,陪她聊天,伴她度过晚年。因为有儿女陪伴的老人,每天都是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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