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远长
在白岩村中心,我遇到一棵苍老的柿子树,它被一座小庙圈着,礼遇之高,令人惊诧。神树见过不计其数,却不曾遇到柿子封神的,而且还盖有自己的专用殿堂。
敬树为神是常事,特别在农村,越偏远的地方神秘色彩越浓重。最普遍的是樟树,身大,年老,随处可见,又是雕塑佛像的首选材料,所以,老樟树被列入神界消受香火自是人之常情。偶尔还会在树上看见一只小小的红布三角袋,挂一副小小的竹制弓箭,不知有什么寓意,据说是本村或外村孩子拜它为爹娘还的愿。
神树一般都长得粗壮,除了樟树,还有枫树、柳杉、苦槠、罗汉松、红豆杉之类,树体不够大的,属先天不足,基本享受不到这种神仙待遇。离柿子树百尺之外,一棵苦槠和红豆杉并排生长,它们高大、年老,村民在两树中间建一座小庙祭拜,这已经够高大上了,然而这棵柿子,无论是树高还是胸径,都不怎么突出,在古树名木序列中,充其量也就是小字辈。可是它独自拥有了整座小庙,四墙围着它,将树桩纳入小屋,仿佛身上穿了一件别致的短裙。这副架势,我敢说它俨然成了视野之内的森林之王。
村民敬重柿树的那份虔诚,那份创意,超出了我平日的印象。树身上攀附着一棵老藤,非但没有清除,居然也随黄柿一同接受礼拜。何德何能,它也可以享受如此至高无上的崇敬?
老藤我认识,人称鬼馒头。老家有座石拱桥,桥头石墩上布满粗粗细细的藤条,覆盖着厚厚的墨绿叶子。小时候我站在桥墩上钓鱼,踩着那丛鬼馒头,心里总觉慌兮兮,生怕出意外。鬼馒头的果实确实有点馒头的样子,青绿色。我幻想着鬼爱吃的东西,踩踏它,会招致魔鬼的报复,但那里又是钓鱼的最佳位置。还有,某年夏夜看电影回村,近桥时伙伴们发现一条蛇,上前就追,蛇无路可逃,钻进鬼馒头叶丛下的石坎缝。伙伴们眼疾手快,抓住蛇的尾巴往外拉。那蛇死活不肯出来,直到尾巴被扯断。我非常怕蛇,惊得发抖。魔鬼和毒蛇都与鬼馒头缠上关系,教我如何不怕它?后来有老人告诉我,鬼馒头可以做药,祛病;也可以做成食品,充饥,非但不是鬼,而且大有益处。我减轻了对它的忌讳,一次壮着胆子摘一枚,发现它没有想象的重,也没有想象的坚硬,掰开后,里面是空的,有一些粉红色的细籽,从此不再恐惧。
这么奇特的现象,我觉得它应该有故事,于是寻一位老人打听。老人挺健谈,他说,村庄有几百年历史,从外省迁来。当初祖先到这里,荒无人烟,正饥寒交迫,猛然见一棵小树挂满柿子,摘取充饥。这里森林丰茂,野果丰富,又是野兽出没之地,于是在柿子树旁定居下来,一边耕种,一边狩猎。柿子美味,一直保留着,后来每当年成不好,庄稼欠收,柿子成了救济大家的神仙,自然格外受人爱戴与敬重。
老藤什么时候爬上了树,没人知道。据上一辈人讲,有一年,有人怕藤蔓缠死柿子树,想要砍了它。一位奶奶说,柿子是神,也要眷侣,玉皇大帝也有王母娘娘。世间女人靠男人,就像藤蔓缠大树,恩恩爱爱,才能家和万事兴。大家觉得有道理,想必这是天作之合,拆散不得。后来奶奶家的后辈考取功名,接受官府赠予的“文元”牌匾,更受人尊重。族长提议,为神仙眷侣盖新居,让它们一直恩爱下去,保佑我们子孙万代人丁兴旺,富裕安康。
老人把故事说得平淡,简洁,但浓浓的感恩之心,凝结成金黄的柿果和青绿的鬼馒头,一年一年完整传承。原来,神,并不需要那么高大,只要对困难的人群有过恩赐,便能得到尊重,哪怕那些被扣上魔鬼名号的异类,有祛病功效,也不会遭致嫌弃。
身旁是翠绿的群山,头顶蓝天澄明,乌溪江的源头水哗哗而响。村人感恩的,其实不是一棵树,而是整片森林,柿子只是他们心中最具象征的符号。仰望柿子树,橙黄的柿子挂满枝头。如今富裕的村民无须摘取柿子充饥,也不摘它为零食,将它留在枝上,作一道鲜艳的风景,给村人给外人观赏。此时的鬼馒头,在我心里完全涤荡了魔鬼与毒蛇的阴影,它更像一位贤淑的主妇或者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觉得至少在这个村子里,应该有一个属于它的新名字。你看它,紧紧依着黄柿,那么亲密,那么缠绵,它的藤条,如纤巧的玉指,抚着黄柿的肌肤,慢慢延散,柔情似水,同时将自己青青的果子也挂上枝头,与黄柿相伴,青黄相融,昭示美好的天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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