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市直)
小镇上有一个“名人”叫远庭。
早春二月。被寒冬蹂躏得光秃秃的树枝上悄悄地抽出了新芽,荒凉的土地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一点点嫩绿。
山区小镇并没有“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场景。早晨五六点,天至微明。铺满小石子的主街道两旁,一排排泥墙青瓦的土房升腾起缕缕炊烟。除了勤快的主妇,大多数人依然酣然梦中。
天空像是被凝固般地安静,偶尔的一两声鸡鸣显得格外的响亮。突然间,“哆啦哆,哆啦索……”用“呃”字唱出旋律的一个男人声音划破了天空。
被惊醒的父亲叹惜道:青草出了,远庭又疯了。
远庭不但是个疯子,他的名字还是当地人用来谩骂别人的一个专用代码。
远庭的登场隆重而张扬:
黝黑的脸上用红墨汁涂得红一块黑一块;身后用绳子绑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旗;头上戴着用树藤编成的帽子;脚上踩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嘴里用他那浑厚的声音哼着“哆啦哆,哆啦索……”自己编的小调。
我在小镇读小学的时候,几乎整个春天都能看见远庭手持一杆木头做的红缨枪,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转悠。
远庭在街上走,身后时常会跟着一群跟我年纪不差上下调皮的男孩子。远庭哼着“哆啦哆……”孩子们就跟着哼“哆啦索……”远庭哼着“哆啦索……”孩子们就哼着“哆啦哆……”远庭一回头,孩子们就仓促地逃往小弄小巷。
孩子们之所以逃得那么快,是因为怕远庭会回过头来打人。
而实事上,当地人却从来没见远庭打过谁。
春天总是随着花开花落悄悄离去,而初夏则披上了一身绿叶,在暖风里跳动着,小镇上房前屋后那些不知名的树儿,大大小小的叶子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地泛着层层绿光,微风把植被的芳香吹进了人们的心坎里。一个晴好的日子里,远庭依然还是口里哼着小调,身着怪装,脸上红一块黑一块……只是手上突然不再握着那杆红缨枪,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竹编的菜篮,篮里面盛满了还沾着新泥的土豆。
拎着一篮土豆的远庭身后依然跟着一群调皮的孩子,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们班上的男同学。
孩子们跟着远庭浩浩荡荡地穿过小镇上惟一的砂石路面大街,直奔当地的政府办公楼,来到了父亲办公的地方。
只见远庭到了父亲的办公室,啥话也没说,硬是将一篮的土豆塞给了父亲,然后转头就跑,把跟在他后面围观的那群孩子甩得远远的。
我完全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愣住了,一个人站在门前不知所措。
追不上远庭的孩子们看见我,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把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追问:
“这个癫人是你们家什么人?”
“是你亲戚?”
“他干嘛要给你爸送土豆?”
……
我被他们追问得有些恼怒,心想这事要是在学校传开就完了!
果不其然,没两天,远庭给我们家送土豆的事情几乎传遍了全校。
几位要好的女同学都跑来问我,远庭跟我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干嘛要给我们家送土豆。
一些平时不怎么来往的同学却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更有甚者竟然还背地厮说,弄得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满腔的委屈终于在放学后的轮流值日查卫生上爆发了。这天轮到我检查班里的卫生是否打扫干净,打扫卫生的又正好是班上最爱惹事的男同学。我说他桌子没擦干净要重擦。他却火了,叫了几个他的跟班,一起起哄,指着我大叫:“远庭囡”“远庭囡”……
“你们才是远庭儿”“你们才是远庭儿”……我哭着喊着冲出了教室,一路快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生闷气。
傍晚时分,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小镇上的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
母亲用她那清翠的嗓门喊着我们兄弟姐妹去吃晚饭。而我仍在屋里抱屈咽泣。见我迟迟未下楼吃饭,母亲到楼上敲开了我的门进来,看着我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估计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就耐心询问我。
“都是爸爸”“都是爸爸”……
“你爸爸怎么了?”
母亲拉着我的手又说:“我们先下去吃饭,你给大家说说,让大家给你评评理。”
母亲一边讲一边把我拽下了楼。
“大家都在了,什么事?你说吧!”
我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指着父亲叫道:“都是他……都是他……收了那个癲人远庭的土豆,害得我给同学们笑,今天还有男同学骂我!”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的失控而生气,反而温和地对着我说:“他们笑你什么?骂你什么了?”
“同学们都怀疑我们家跟远庭是亲戚,还有男同学骂我是‘远庭囡’!”
我气不打一处来地答道。
“远庭确实是疯子,这是因为他得了一种特殊的毛病,一个病人你们非但不同情,还取笑他,把他的名字拿来当骂人的代号,这就不对了。”
父亲接着还说:“其实远庭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给我送土豆,是为了报赠鞋之恩呢。”
然后,父亲就讲了一段他跟远庭之间发生的故事。
三年前的冬天,山区的小镇,寒风瑟瑟、滴水成冰,天气异常的寒冷。春节将至,镇所在地的荷地村突然遭遇了一场大火,火势蔓延到了村庄的三分之二房屋,并烧了一天一夜,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人都赶来救援了。作为政府工作人员,父亲当然得在现场。
傍晚时分,天空飞飞扬扬地飘落起了雪花,烧了一天一夜的火终于熄灭了,救火的人们纷纷撤离。在火灾现场折回办公楼的路边,父亲突然见到石条上蜷曲着一个污头垢面、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男子。
父亲上前一了解,才知道他叫远庭,是从五里开外的小山村赶来扑火的,救灾时跑来跑去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脚上的一双鞋给弄丢了,现在是又累又冷,就在路边休息一下。
见此情景,父亲二话未说,就把手中在吃的半个番薯递给他,并脱下脚上的一双解放鞋给他穿上,自己光着脚走回了家。
就这样,远庭疯了还记得每年给父亲送他自己种的土豆。
听完父亲与远庭之间的这段经历,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
花开花又落,春去春又来,又是一年青草飞长时,远庭仍然身穿怪装,哼着小调如约而至。
而此时的我,不但觉得跟远庭沾上边没有什么不光彩,还从内心里深深地祝愿他的疯人病能快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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