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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国殇墓园巧遇19位远征军“忠魂归国”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丽水日报

路上,司机告诉说腾冲要举行迎19位远征军将士遗骸回国的“忠魂归国”活动,将在国殇墓园举行安放仪式。我猛然想起这天就是9月13日,正是父亲受伤昏迷被抬下战场的日子,而9月14日,是腾冲全歼日军胜利光复的日子,无意之中订的机票,日子竟然如此巧合。

 9月14日,我徒步二十分钟,来到国殇墓园瞻仰。昨日的祭奠痕迹依旧。

国殇墓园为昭彰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全歼敌人、腾冲守敌的赫赫战功,腾冲人为长眠这里的中华男儿于1945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8周年的纪念日而修建。建筑规模、布局结构、文化内涵全国独一,是国务院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占地80多亩,形如巨钟,谐“警钟长鸣”之意。

我向管理所捐了几百元钱,请代置花圈以父亲的名义敬献他老人家的战友后,便走上纪念塔即小团坡的山顶。发现烈士墓碑以塔为中心,呈辐射状按原有的战斗序列排列,似乎一声集合号,他们就能排成队列冲锋陷阵。碑文上只有军衔与姓名,真正谓“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很容易就找到父亲的116师346团的墓碑,我按缙云风俗进行了祭奠。当管理员告诉说这里埋着9000多名远征军战士时,心头不禁一颤;当得知这些烈士平均年龄不到20岁,我真想叩上一万个响头。父亲啊,你的连队活着的仅剩七八人,你日夜相处的一百多名战友就埋葬在眼前,这是一个如此巨大的伤痛,令人窒息。我找到了父亲半个多世纪的心结所在。满山松柏翠青,赤诚男儿站起来如森木钻天的刚强,倒下去是怎样一片血溅山河的悲壮!青松长在,国魂永存。

墓园大门内左侧,建有“倭冢”一座,掩埋着侵腾日军指挥官康美大佐与下属的尸骨,是日军惨败的见证,是对今日还怀有侵略之心的人的警示。

回途中,路过来凤寺,正赶上寺里举行超度忠魂仪式的水陆大会。进入千年古刹,一片肃然。我知道这里也是父亲和战友们当年夺取来凤山的阵地,为扫清腾冲外围,激战几天几夜的血腥之地。

是夜,难以入眠,眼前老是闪过墓园展馆里那338幅名为《国家记忆》的历史照片中那无数个年轻的脸庞。

滇缅抗战博物馆

文物讲述悲壮历史

腾冲有着浓厚的抗战文化。段生馗办的滇缅抗战纪念馆,是游客的必游之地。

纪念馆设在一个古典的院子里,曾是原20集团军司令部旧址。看着一件件文物,耳边似乎充斥着枪炮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死难者的惨叫呻吟声,司令部向四方发布战令的嘀嘀发报声。数万件文物似乎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糊味,弹药崩裂的硝烟味。沉甸甸地堵在心口,令人气喘。

每件文物都有惨烈的故事,真实、客观、触目惊心,段馆长介绍说。他收集的日本军刀、刺枪几千把,多数用来对付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滇西民众成了被屠杀的羔羊。两年多时间里,光腾冲一地被杀害6400余人,毁房24000间,掠杀牲畜5万余头。

最不忍触动的,是地坑玻璃下三只汽油桶。那是1944年6月24日,日军148联队被远征军击溃逃到白家河,把12名无辜村民捆绑起来丢进桶里,盖上石条,拆下门板泼上汽油烧煮。最后,还惨绝人寰地把骷髅放在倒置的油桶上,昭示其杀人“杰作”。

令我唏嘘扼腕的还有一张活人解剖手术台及手术用具,日军把中国人抓来绑捆在手术台上,然后一边活生生地一刀一刀解剖,一边观测记录该部位的反应。展厅一角还放有一枚日军使用细菌战、毒气战的罪证——芥子气炸弹。

侵略者罪恶罄竹难书,而许多文物记录着“飞虎队”、“远征军”游击队和盟军的一段段佳话。一次几位老飞虎队员来参观,抱住飞机的残骸激动不已。

 怒江边

父亲和战友们42天歼灭高黎贡山日军

参观完纪念馆,9月15日下午打车奔赴另一个目的地——当年父亲强渡怒江的渡河点栗柴坝和龙潭渡。

1944年5月11日夜,伸手难见五指,父亲和战友们就是用几块木板放在轮胎上,冒着日军的机枪炮轰,向怒江对岸划过去,第二天清晨便向高黎贡山进攻。我用脚浸入江水,虽为夏末,雪山流淌下来的江水仍然冰冷。江面看似平静,水下暗流、漩涡处处暗藏杀机。

转到西岸,即面向的就是平均60°—70°角陡坡的高黎贡山,此山悬崖峭壁、云遮雾障,山顶终年积雪。我试图沿着父亲与他的346团进攻路线上山,然而仅仅爬了几百米就气喘吁吁,加上天昏暗下来,无奈退回。坐在江边仰望高山,遐想着父亲扛着六0炮和枪,身负七八十斤重还要冒着炮火奔袭行进数十公里,是何等的艰难困苦!

日军居高临下,工事坚固,我军拼死仰攻,加上38天大雨倾盆、云遮雾障,电闪雷鸣,敌我双方展开肉搏,撕打滚咬,打得惨烈悲壮,远征军每天只能吃一把炒米,饿了捡起树叶、嫩芽、苔藓填肚。光每天冻死、饿死、摔死、毒蛇咬死人数就多达一二百人。攻到山顶时,一个排一夜冻死十几个。

我还听父亲说过,我军组织华夏敢死队往上冲锋,对面就是日军的“战神冲锋队”,激战仅两分钟,古驿道上垒起一堵高高的尸墙;活着的双方四十多人互相撕扯扭打着,三五成团地掉下悬崖。594团团长覃子斌双腿断了,命令一排长背着他往前冲,直至牺牲。

就这样,父亲和战友们强渡怒江天险,并用42天歼灭高黎贡山日军。

一天的见闻,带给我心灵的震撼,注定夜晚无法入眠,梦中老是出现高黎贡山千军万马撕杀的情景。恍惚中又现父亲在大雨中趴在泥水中悄悄地爬行向前,直抵日军堡垒20米处用六0炮一发命中的英雄形象。

寻访346团攻城线路

追寻父亲当年的脚印

9月17日,段馆长特意陪我寻访父亲所在的346团当年攻城线路。

段馆长先带我来到来凤山。当年,日军在这修筑了立体式坚固工事,地堡十五个,并把抓来的民工全部处死,把全部树木砍光。父亲所在的346团多次冲杀不成,请求飞虎队日夜轰炸,把每一寸土地都掀翻过来,最后用美援的火焰喷射器才奏奇效,把来凤山变成了一座寸草无生的火焰山。数天内歼敌六七百,攻占了这个全城制高点。

回到城里,来到东方医院,据说这里就是346团攻城的起点。

1944年8月2日,父亲所在的116师舍命猛攻,利用飞机轰炸的缺口冲上城墙,日军用毒气和机枪扫射,五分钟便有200多名士兵倒在城墙脚,父亲亦受重伤昏迷战场,被救下抬至野战医院。

我俩转到城西的荷花桥上,对面就是腾冲中学及文庙等建筑。段馆长告诉我,当远征军攻到西城时,日军竟然将78名中国俘虏用铁丝将脚指绞紧,头朝下倒挂在城门上。被铁丝穿通脚后跟、身上坠着大石块的俘虏拼死挣扎,大喊“弟兄们,冲啊,杀死日本强盗!”后来,虽然攻下城门,但俘虏无一生还,护城河与荷花池填满了我军将士的尸体。在那美丽的荷花池边,我俩久久不言语。

我们走近文庙,门口有口大钟,段馆长指着钟说,当我军逼近时,大钟内突然机枪声大作,远征军将士纷纷倒地。原来狡猾的日军在钟上凿开一个狙击孔,躲在里面死守。愤怒的指挥官命令机枪、手榴弹、六0炮对准大钟一阵猛轰。战后,扳倒一看,日军七窍出血,被活活震死。

文庙的启圣宫,圣洁斯文。日军却以“圣战”的名义,把它设作“慰安所”。把掳来的48个姑娘作为慰安妇。慰安妇每天几个饭团,却每天每人遭到四五十个日军的摧残。更为残忍的是,城破之际、焚旗自杀之前,日军先把慰安妇们蒙上双眼一一枪决,其中最年少的才14岁。我父亲就曾亲眼看到有慰安妇冒着枪林弹雨逃出来向远征军求救。

9月17日,我与馆长来到英国领事馆旧址参观。现在整幢房的墙上弹痕累累,房屋内废墟一片。我坐在屋中心的石块上,似乎听到了枪炮的冲杀声,飞机的轰鸣声,日军的哭嚎急叫声,似乎闻到了剌鼻的硝烟与树叶、泥土、腐肉的混合气味,心生无限沧桑。段馆长在外面静寂地等待着,没有打扰我,此时无声胜有声。

腾冲之战是日军认为的“玉碎战”,即全部被歼,是军国主义的悲惨之地,耻辱之地。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有人“悬赏”日军遗骨:一具尸骸可换一辆轿车,一根腿骨或手骨换一台彩电。但腾冲没有人为之心动,仅嗤之以鼻。

解开父亲几十年心结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血色记忆

回到酒店,告别馆长,翻看资料知悉:腾冲战役短短数月,全歼日军3000人,而我军伤亡21000人,其中将官2人,校官19人,尉官481人,美军顾问团军官7人,支前民工伤亡7000余人。战后20集团军在《会战概要》指出:“突入市区、激烈巷战,顽敌家家设防,街巷堡垒星罗棋布;尺土必争,处处激战,敌我肉搏,山川震眩,声动山河,势如雷电,尸填街巷,血满城沿。”每攻击推进一米,要伤亡两个官兵,胜利是千万官兵的身躯血肉凝成。

我也查到9月9日滇西远征军接到的一道命令:“腾冲务必要在9月18日国耻纪念日前夺回”,而这一天父亲的团在巷战中推进了仅50公尺,却付出了200多官兵生命的代价。父亲曾说过,巷战最难,每前进一步都是一摊鲜血,每进攻一米,往往要倒下几条生命。

父亲啊,你怎能忍心回到这牺牲埋葬了多少战友的地方,又怎能忘记这片伤心之地?父亲几十年的心结终于被我解开了。

父亲是个好兵,更是一个好人,老实诚恳,默默耕作,对生活几近无欲无求。几十年来我从未将父亲的人生与民族的大历史大时代相联系,直到腾冲之行,我才明白,你是一座山,儿孙们永难跨越。生活的艰难你永远是从容微笑面对,因为你面对过死亡,每天只能分配到一两花生米,一两黄豆,但依然奋勇前进。

前几年父亲去世时,缙云县委统战部的同志全都参加了他的追悼会。那时,我猜想他是睡着了,在梦中听见了往日远征军的集合号匆匆而行,去追赶他那驰骋腾冲大地的铁军。

想起父亲,又是一个不眠夜。

父亲伤愈后马上投入龙陵的战斗。直到1945年1月滇西从日本人手中夺回,已参加大小战斗40多场。还打到缅北,与驻印军大会师。他曾说过,8月15日那天,日本宣布投降时,他手里拿着美军发的几个军用罐头,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望着缅北的山峰,心里对自己说:“终于打败你们啦!”这时远在美国的总统罗斯福也不禁感叹:“假如没有中国,假如中国被打败了,你想,有多少师团的日军可以调到其他战场?他们可以马上打下澳大利亚,打下印度……”腾冲战役创造了二战在欧洲、太平洋、印度洋战场上所没有的全歼顽敌、无一漏网的战例。

日本投降后,父亲所在的53军远赴越南受降,这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唯一一次中国军队境外受降,是二战胜利后中、美、英、苏四国形成四强的标志。部队驻扎了6个月,受到了胡志明主席的接见。

10月份,蒋介石急着要打内战,把53军直接撤到东北。父亲看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一万个不愿,心想自己已整整抗战了八年,便以伤病为由回到了家乡。

9月21日,寻访即将结束。早上我再次来到国殇墓园,向父亲的战友们告别。虔诚地从116师的墓碑旁,捧起一抔泥土装入红色布袋,我要把它敬奉在父亲的墓前。现在,我要告慰父亲与他的战友们,你们生前最大的心愿“戴着抗战胜利纪念章,在欢呼声中,走过天安门广场”,已经实现啦!

看那丛丛芒竹蓬勃旺盛,那是抗战老兵们的血肉身躯;看那一片片野花绚丽夺目,那是万千中华儿女的热血浇灌。

走出墓园,仿佛过了一个季节。秋去冬来,星移斗转,墓园外已是一个崭新的腾冲,崭新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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