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爱（青田）

厨房的白炽灯下，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手拿着石条在小石臼里均匀地捣着纱布里的麦苗，“嚓嚓嚓”的声音很有规律，响声里布满水分，有种迫不及待地向外挤的劲儿，青绿的汁液不规则地流淌到石臼的内壁，顺着石壁慢慢向下流。

我站在父亲的前面，看着父亲用最原始的方法捣麦苗汁。父亲苍老了许多。他微微前俯的动作，使额头上的皱纹也在活动着，宛如水波纹在灯光下轻轻荡漾。看着年迈的父亲一丝不苟地为我捣着麦苗汁，心里不单是温暖如春的感觉，还有歉疚不安。

父亲见我站在他面前，笑着对我说：“女儿，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你先到客厅里坐一会儿，我这里马上就好。”看上去有些苍老的父亲，说话的声音却如铜钟，铿锵有力。父亲催促我不要站在他的面前，话里充满了关心和慈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变得宅心仁厚，宽容慈悲，笑容可掬了。曾经的父亲在我心里可不是这样的，他不苟言笑，正言厉色，让人望而生畏。

我的胃长期不好。父亲不知从哪儿听到的，麦苗汁可以治百病，连癌症都可以治好，更不用说胃病了。

父亲家屋顶的平台上和阳台上，种着一些花花草草，特别是那十几盆兰花，已经种了十余年，根茎四延，绿叶簇拥，花香清幽，是父亲的至爱。那天傍晚，回到父母家吃饭，看到一大篮子的兰花根，问母亲从哪里弄来这么多？

母亲说，你爸这些天到处找地块要种麦苗，他听说，麦苗汁对胃病的治疗非常有效果，就一门心思的要种麦苗。现在附近哪有田地呀。他一连找了好几天，没找到，就把自己种的花草给拔了，说要用这些盆子种麦苗。这些兰花根是你爸把所有的兰花都拔了清理出来的根，听说兰花根可以清肺顺气，消肿治咳，晾干后日后作药材煎着喝。

我多次劝说过父亲，麦苗汁能治百病，是夸大其词。父亲没有听从我的劝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家的平台上、阳台上、花盆里，凡是有空间的地方，都种上了麦种。

一直以来，父亲认定是正确的事情，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记得前几年，父亲听别人说，野猪肚是治胃病的最好良药，于是他到处托人买野猪肚，吃得我见到动物的内脏就想吐为止。胃病当然不会因为吃了几个野猪肚，就能好去的，那种隐隐作痛之感还是经常发生。

我顽疾的胃病让父亲非常担心，凡是听人说什么东西能吃胃病好的，他就会立即行动起来。

惠风和畅，阳光明媚，草长莺飞，万物从冬的笼子里出来后，进入一个飞速生长的时期，父亲在家里种下的麦苗也在春天阳光雨露的滋润下茁壮成长。待到麦苗长到尺把高，父亲开始每天收割一大把，用小石臼捣麦汁。那个小小的石臼，以前是放在家里给祖母捣药的，祖母去世后，已经没了用处，如今又有新的用场。每天傍晚，我和先生养成夜间锻炼两小时的习惯，回来时都会路过父母的家门口。每晚到了八点左右，父亲就会来电话，告诉我麦苗汁捣好，放在餐桌上，让我记着回来喝。锻炼回来，口正好有些渴，端起那杯带着青草味碧绿甘甜的汁液一饮而尽，有种酐畅淋漓、荡气回肠的痛快感，完全忘记了父亲把麦苗汁当作胃药给我喝。

那些时日，看着父亲每天用石臼捣麦汁，觉得太辛苦，父亲是个固执己见的人，让他不要为了我捣麦苗汁，他根本不会听从我建议。如此便到超市去买了一个水果机，让父亲把麦苗放到水果机里打出汁液，这样可以方便些。父亲却不愿意，他一根筋地认为塑料物品是有毒的，石臼捣麦汁环保。

喝了一段时间麦苗汁后，父亲问我，胃是否还有疼痛？父亲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这些时日胃好像没有疼痛过，难道麦苗汁对胃有治疗作用？我怀着巨大的疑问又一次咨询胃专家。

胃专家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医术颇有盛名，很多人都从四面八方慕名赶来请他治疗，对胃部疑难杂症其他医生看不好的，他却基本上能迎刃而解。然而，他唯独没看好我的胃病，我曾经调侃他说是个“庸医”，让他不高兴好一阵子。几年下来，他给我胃病的结论是因精神上的敏感引起胃的不适，如焦虑、抑郁等因素。我对他给我这样的结论不屑一顾，他间接把我看成有精神疾病的人，而且建议我吃一些缓解精神压力的药，我没有听从他的治疗方法，认为自己的性格跟焦虑、抑郁无关。这次，喝了一段时间父亲捣的麦苗汁，那种疼痛的感觉很久没有出现了，难不成我的胃病真的好了？我问朋友医生。医生说，不是麦苗汁有药效作用，是你父亲的爱把你胃病治好了。

确实，父亲的麦苗汁，带着青草味的甘甜，洗涤我精神上的隐晦，温暖我心灵深处的那片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