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松阳)
孤冢草青又一季,隔帘听雨心思碎。
我的祖上曾出过武状元,到了爷爷这一辈,虽然没有太爷爷们威风,但也是十里八乡的大力士,抱两头百十斤重的猪健步如飞也是常事。以前松阳古市方向常遭水患,爷爷总是帮助人家抢救家财,彼时家中已无巨财,只有院落一座,薄田几亩,刚够营生。
奶奶在当时却是个传奇人物。奶奶是温州人士,家中在当时温州第一造船厂的大小姐,奶奶的传奇不仅仅在于那个裹小脚的年代她跟祝英台一样女扮男装进入私塾读书,而在于她自见了爷爷后便千里迢迢从温州离家出走非君不嫁。当时的故事早已像风干的腊肉,遥挂在屋檐,我们这些小辈只有在大人们微醺的时刻才有幸窝在桌脚听闻一二,追思神往。虽然是口口相传不尽实言,但于我的童年,那已然是非常珍贵的回忆。爷爷与奶奶在船厂的匆匆一见,一见倾心,奶奶的誓死跟随,与家中断绝了往来。一个平时出入都有人伺候的大小姐,背井离乡,为了爷爷,学做家务,洗手作羹汤,生儿育女,养猪喂鸭,水土不服,饮食偏差,孤苦伶仃,却甘心情愿断绝了家族往来,这份决绝,这份爱情居然是真实存在我身边的,却并不是书上的琼瑶。每一回父亲唏嘘:直到大伯三岁,温州派出来寻找的人终于找到了奶奶,重新给奶奶备了一份丰厚嫁妆,那时候,才算是真正的被承认。每听至此,想起奶奶当日境遇,我的热泪就忍不住滚烫下来。又怎会没有思乡思亲之情,又怎会没有现实中的难熬深更?
不是爱情离我们很远,是我们没有这个勇气去信仰罢了。
而爷爷终究是太早地离开了奶奶。
那一年夏天的午后,爷爷躺在奶奶陪嫁的那张镶金镂雕床上午憩,忽然梦见滚滚天河水自上而下,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奶奶边上嗔笑他:做白日梦了吧你。爷爷刚羞红了脸,便听见外面一阵锣鼓响: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快跑呀。爷爷奶奶一听赶忙去唤醒才三岁的父亲,爷爷则赶紧跑去学堂接五岁的大伯,水势凶猛,等爷爷接到大伯赶回家,半个村子已经被淹,好在爷爷奶奶当时的房子地势比较高,奶奶舍不得娘家的那些陪嫁与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银两,正在努力收拾。爷爷抱着大伯跑到门口一看,滚滚巨涛已经逼到跟前,于是赶紧抱起两个儿子上了房顶,安置好他们,转身下来接了奶奶也一起爬上屋顶,奶奶看着前方的洪水,忽然想起圈里养的那头老母猪来,老母猪马上就要生猪仔了,一时之间觉得不舍,非逼着爷爷去把那头老母猪也弄上屋顶来。爷爷生平最听奶奶的话,二话没说又仗着自己有点水性神力就下去了,不一会就抱着猪颤颤悠悠地爬上屋顶,那猪似乎也是知道的,竟也不挣扎,只哼哼嗤嗤的叫唤。奶奶见爷爷神武,心下正觉安慰,只见后面一个巨浪猛然盖了过来,爷爷跟猪顿时失去了踪迹,奶奶还没回过神来,接二连三的巨浪就从前方一浪接一浪的拍打了下来,奶奶抱着两个儿子无助等待,可爷爷就这么没了……奶奶还在的时候,总是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含着泪光,又倔强的抹去。印象中,她是不会在我们小辈面前掉泪的。
但过了80岁,我总是能看见她独自坐在门廊的木椅上,望着门,喃喃自语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那时候她是任由眼泪流的,有时候是失声痛哭,有时候是饮泣,有时候只是默默的坐着。我不知道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我想,也许是在爷爷走了之后。
洪水退后,奶奶用抢出来的部分金银重修了房子,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爷爷祖上与奶奶娘家的地主成分令奶奶身无片瓦,所有的东西都被砸、被抢。奶奶偷偷留存下来的几样首饰,又在大伯的求学生涯中被变卖,日子过得很是苛刻辛苦。父亲当时是要跟大伯读一样的学校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不能省下一个人的书本费,读一个学校,大伯念过的书一定好好保存,然后留给父亲。父亲总是穿着大伯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子,背过的书包,念过的书本,用过的笔,穿行在大伯曾经的校园里。这种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走出来的人生,不是我们这种任性的八零后可以理解的,但那种对苦日子的神圣感,仪式感,却足以令我们动容。父亲说,过年家里能杀鸡,那是几年才有的一次盛宴。鸡不是拿来吃的,祭完祖,就用针线把它穿起来,要从初一一直摆放到初八。爷爷本就独苗,没了后,亲眷们皆求自保,在那个力求与成分扯清关系的年代基本就没有往来。奶奶家远在温州,也鲜少有人走动。所以那只鸡,在大伯跟父亲的童年记忆里,是最奢侈的乡愁。他们每天都会跑去看下鸡是否完好,而每隔三天,奶奶就会把鸡再蒸一遍防止它坏掉,终于熬到初八,奶奶就把线头剪掉,将鸡腿一人一个分给父亲与大伯,但也不是一顿吃完,其他的,还是要留着慢慢吃。每当父亲讲诉着这样的场景,我便能看见在那个雾气缭绕的厨房里,两个孩子眼中冒出的渴望,克制与纠结。大伯跟父亲喝多了,还会为当年谁多吃了一块鸡肉而争论不休,小时候的我在边上看着他们老眼中闪闪的光与那些轻描淡写的笑,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以至于我在后来学到《一碗阳春面》的时候,竟读到潸然泪下,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人生就像是一个周期表,我们要经过无数个周期去感受快乐、痛苦、崩溃与幸福,却不可停留,又要被逼着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很喜欢回头看。我总是在自己在意的过去的事里无法自拔,而又渴望它仅仅只是个故事,无关痛痒。
能安然逝去而不留痕迹的,唯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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