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
落花流水本不识
1954年5月的一天,马德里的一家咖啡馆。海明威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你可以读读《赛马新闻报》,在那儿你能感受到真正的小说艺术。”海明威强调小说家要具备一颗世俗的心,且对俗世生活持有敏感和热情。记忆中,我是在《作家通讯》上看到这个故事和这段话的。
麦家认为,小说家都是生活的专家,小说的土壤是生活,是生活中那些世俗的人,琐细的事,微妙的情,那些循环往复的、说不清道不白的冷暖人生。麦家的小说《人生海海》,就是这样一部小说。
《红楼梦》更是生活的百科全书,曹雪芹更是百科全书式的生活家。“器物、风景、习俗、人情世故、气候变迁、道路的样子、食物的味道、人的感知、事的沉浮,乃至说话的口气、衣冠的穿戴等”,都在《红楼梦》里。
这个春季,对端木蕻良颇感兴趣。当然,也是源于他喜欢《红楼梦》,并且写下了历史小说《曹雪芹》。对于他的著作,买不到新书,就从旧书网买来。买着读着,读着买着,反而觉得那些旧书挺好,有时代感,让人亲近。
“它是一个民族大揉合的时代,又是一个阶级大分化的时代。它是一个受孕的时代,又是一个难产的时代。它是一个挥金如泥的盛世,又是一个锦绣成灰的前夕。”端木蕻良序言中的这段话,充满了文采和理性,令人折服,引得你自觉不自觉地探索下去。
“《红楼梦》的作者,在我很小时候,就和他接触了。我常常偷看我父亲皮箱里藏的《红楼梦》。我知道他和我同姓,我感到特别的亲切。等到我看了汪原放评点的本子,我就更喜爱他了。我作了许多小诗,都说到他。这种感情与年日增,渐渐地,我觉到非看《红楼梦》不行了。”提到自己对《红楼梦》的“爱情”,端木蕻良又是那么坦率真诚,处处写着“生活”,句句藏着“生活”,“也许我对《红楼梦》的掌故并没有别人那么深,但我的深不在这里,而在‘一往情深’之深。可有人曾听见过和书发生过爱情的吗?我就是这样的。”
有爱的,也有恨的。“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提到平生“三大恨事”。似乎是宿命,端木蕻良撰写的《曹雪芹》也只出版了第一卷和第二卷——《曹雪芹》同样未完——成为读者永远的遗憾。
清末文人孙宝瑄推崇《红楼梦》,曾与章太炎纵论《红楼梦》。1983年,他的日记以《忘山庐日记》为名出版,2015年以《孙宝瑄日记》为名出版。在日记里,他说书无新旧,无雅俗,就看读者的眼光了。他“以新眼读旧书”,确是在中国底色上矗立着世界眼光。
春日微雨,看到院子里的白海棠,想起那年在北京海棠花下拍照的情形。时光催人老,一晃好多年,看透了很多人,看空了很多事。青春渐远,年岁渐长,依然喜欢寻花,热衷问柳。也终于懂得,那就是生命的恩赐和大自然的美德。
还好,我们拥有的春天烂漫而鲜妍。你可以拈花一笑,甚至像林黛玉那样去葬花,再来一曲《葬花吟》,说说“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唱唱“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你可以香径徘徊,甚至组建一间海棠诗社,再来几首海棠诗,或像宝钗那样“珍重芳姿昼掩门”,或如黛玉那样“半卷湘帘半掩门”。
史湘云自称“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句话在现实生活中倒是越来越有味道了。不着痕迹不沾衣,落花流水本不识,生活中的《红楼梦》和《红楼梦》中的生活,谁又能分得清?又何须分清?
冒雨赏了花——无香的海棠,日暮游了园——恍若大观园。回到家里,心里一动,把阳台书柜里的旧书翻弄出来,大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如果不翻书,不会发现大学老师送给我的《元曲选》《戏曲笔谈》《曲论初探》——从签名上看这些书是老师从河南郑州买来的。如果不翻书,我都忘了那时我是那么热爱戏曲弹词,什么“荊刘拜杀”“珍珠塔”,什么《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一出一出的,一套一套的。如果不翻书,不会想起那时读过的中外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镜花缘》外,张恨水的《丹凤街》和《啼笑因缘》、林语堂的《红牡丹》和《京华烟云》都引发了青春记忆。
读过的书,你可能会忘,但那些书,永远不会忘了你——它们,观照你的生命,成全你的骨气,塑造你的灵魂。
感谢那些旧书,以及被它们或填充或滋养的青春岁月。感谢那些海棠,还有被世俗或淹没或放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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