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才
郭和新的大鼓书颇有名,“文革”前黄河沿摆书场红遍徐州。到了“破四旧”,书场取缔,就背了时,不仅在黄河沿没了地盘,整个徐州都没有了立足之地。生活所迫,万般无奈,就被一两个忠实的老听众接到微山湖东南岸象山湾,说书,起粮食,混一口饭吃。
象山湾与徐州府相比,就偏僻得很了;但偏僻正好说古书。而且,这么高级别上档次的大鼓书,不上街不进城,大家伙一辈子也享受不了几回。
郭和新来到象山湾受到空前的追捧和欢迎。这位被冷落了的民间艺人受宠若惊,格外地卖了力气,就将他说了半辈子的《响马传》、《罗通扫北》、《呼延庆打擂》等统统搬到牛场子,把个象山湾寂寞难耐的隆冬之夜唱得有滋有味。
那时候,我也就是十几岁,却已开始对大鼓书非常痴迷。几十年过去,郭和新说书的好多情景、细节依然清晰,他极具语言天赋,描绘出来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让人沉醉,至今令人难以忘怀——“大鼓一敲钢板叮,老少爷们端坐着听。您爱听武的——咱《淮海战》,您爱听文的——咱《搞四清》,半文半武——咱《双失印》,酸甜苦辣——《万里长征》哪呀啊!”
——这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新词。搁在以前,武的是《响马传》,文的要唱《包公》。
既然唱新的,那就先来一段《烈火金刚》。《烈火金刚》是抗日题材,郭和新本不会,只好现编现卖,生疏得很。只因其中一个人物叫猪头小队长,这个开篇最受孩子们欢迎。
但开篇不久只唱一段就戛然而止。书场里人都到齐,样子也装过了,就要求“改书”。——那就“改书”了,重打家伙另开戏,程咬金或是罗通或是呼延庆们就要粉墨登场。——大鼓书这才真正开始。
冬日长夜,鸡不叫,狗不咬。书场就在牛场子,新鲜的牛屎味夹杂着淡淡的麦草香,在缭绕的烟雾中,逐步拓展着熏陶范围。牲口们安然地嚼着草料,老人们围着火堆咳嗽,大男人抄了手蹲在墙根,妇女们则用大棉袄裹紧了孩子,整个牛场子挤得满满当当。没有灯光,没有布景,唯有点燃烟袋锅的火柴光亮此起彼伏地划破黑暗,——而悲欢离合却一幕幕真切地在眼前上演了。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人物当属程咬金。程咬金是《响马传》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为人没正形,外号“混世魔王”,绝技就是梦中学会的三板斧,这三斧子很厉害,一般无人抵挡。而今想起来,郭和新好像是不大喜爱程咬金的,常常将其当作笑料;而对秦琼则褒誉有加——他以他那特别沉郁沧桑略带沙哑的嗓音,极有韵味地叙说着“秦琼卖马”,义气当先为朋友“两肋插刀”,动情处热泪抛洒,对落寞英雄倾注了更多的钦敬与深情,——村民们则一律被感动被震撼了。
无怪乎郭和新在徐州能那么红。他天生就是说书的料。那板眼,那道白,那唱腔,那插科打诨,说得赶口,听得供耳,要多好有多好。人们喜悦、悲伤,慨叹、激愤,沉醉、痴迷乃至于癫狂,所有情绪都被郭和新“咚咚”的大鼓和“叮当”的钢板声引领着,从一更天到二更天,从二更天到三更天,人们忘记了白日劳累,身心疾苦,也忘记了现时疲惫、明日活路,就一路跟着郭和新走了,整个书场就是郭和新一个人的舞台和天下!
人们着了魔。
整个村子都着了魔!
人们一厢情愿地以郭和新的朋友自居且引以为荣。平时再吝啬的村民这时也会忍住心疼,很慷慨地炝一盘白菜,炒一盘鸡蛋,像招待贵客一样请郭和新到家里吃饭。他们趁吃饭之际,总想提前打听一下书中人物怎样化解眼前危难,但一律被婉拒。——郭和新要把关子卖到足。
“文革”结束后,郭和新就不再下乡。再后来,他应该老了,唱不动了。村上的人,再也没有见过郭和新,再也没有听过郭和新那么迷人的大鼓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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