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国
新中国生肖属牛(1949年),有谓“牛转乾坤”;新中国第一春逢虎(1950年),人称“虎威振邦”;再至辛“卯”(1951年)——《说文》释“卯”,乃晨起“开门之形”,开门大吉,见旭日东升;继之辰龙飞天(1952年),泽被九州。笔者展读新中国成立以来龙飞凤舞、龙腾虎跃、笔走龙蛇之“年”画,颇多推陈出新、画龙点睛之看点。
1952年
辰光正亮春色好
梅梢有待喜庆多
1952年1月27日,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个春节——第一个龙年(壬辰)莅临人间。正值开国不久,百废正兴,国人无不喜形于色。两年前受聘新中国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历经三朝的白石老人沿袭“新正开笔”的年俗,画了一幅红梅喜鹊图。
有意思的是,以往老人笔下这一常见题材,多是鹊立枝头,讨个“喜(鹊)上眉(梅)梢”的口彩。但是这幅,偏偏鹊在树下。其实,细加体会,不难悟出老人天真而智慧的思维逻辑:鹊在树下,翘首向上,振翅欲飞——自然马上就要“喜上眉梢”。正合一年之春,人心思进、满怀希望之计;而一旦登顶,下一步往往就要飞走了——正是“惜春”之笔。
早在上年年底,上海一些书局联合出版发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壬辰农历通书》推荐了一批新春联,也洋溢出新国新民的喜悦劲头:“地无荒瘠,家有余粮”、“四面八方都照顾,千行百业并繁荣”、“用手用脑创世界,全心全意为人民”。
人民日报特约记者在天津采访时则捕捉到这样的年景:“街头穿崭新制服的人增多了”,“男女工人们纷纷结伴走进公共场所尽情地娱乐”,感觉“这是充分就业和移风易俗的象征”。
检索当年的新闻照片,报道中说的制服,除军人、店员、学生、公教人员的着装外,最多的是夹克式工装。身穿利索帅气的工装走上街头,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很有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味道。
但奇怪的是,那个龙年新春,店铺广场、街头巷尾却难见龙的踪影,也难寻嵌龙生肖联——盖因传说中的“龙”,曾是封建帝王的象征,与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生性不合,而一时受到冷落。
沿袭于清末的广州除夕花市,自然也有旧俗、迷信之嫌,因为买花人多是冲着花的“意头”而来,如大橘为“大吉”,瓶插桃花作扇形打开为“鸿图大展”(粤语“桃”谐音“图”)。这年有人意欲指责,但立遭反驳——因为万紫千红、人山人海的花市“更象征着新中国百花齐放,欣欣向荣”;而且“年卅晚行花街”之俗,又称“卖懒”:“卖懒卖懒,卖到年卅晚……人懒,我不懒!”正合勤俭建国的“勤”字。
在不同观点的争锋中,一个月前调任广东华南分局第四书记的陶铸,除夕夜逛双门底花市时遇到两难:既然来了,不能空手而归;但每种花又都有个旧年俗的意头,弄不好会被误解,便别出心裁地选了一盘“盆竹”(据《广东党史》2008年第5期关相生文)。盖因松竹梅为“岁寒三友”——和毛主席最喜欢的梅花为伍的竹子,肯定不会错。
1964年
鞠躬握手贺新岁
麦穗齿轮祈丰年
1964年2月13日,辰龙再莅神州(甲辰)。12年前受到冷落的龙,节前腾空亮相。原来,元月4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北京各报同时在头版以整版篇幅发表毛泽东《诗词十首》,其中按时顺恰占头条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第二联妙嵌甲辰生肖——“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被当成新春联跃上千家万户的迎春门脸。
这让与世纪同龄的冰心新年开笔即说,1964年真是一个“群龙见首”的年头(2月11日人民日报《春天在招手》)。
度过1959年至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或称“困难时期”,而距1966年开始的“十年浩劫”尚有时日的甲辰之春,在新中国年俗史上留下颇多记忆。各地倡导移风易俗、破除迷信、兴无灭资,以新观念新风尚向旧年俗对接和渗透,散发出年味的“革命精神”和“革命气息”。
新华社2月13日电讯在描述陕西大荔县许庄公社党客生产大队年景时说:初一早上,所属八个生产队“都在爆竹和锣鼓声中举行了团拜。社员们自动地聚集在村子中央,用鞠躬代替磕头,用握手代替作揖”。
笔者从这年山东掖县一份“反思材料”中则复原出当地公社过“新旧两面年”的情景:年二十三,各生产队组织社员学习报上提倡的“要讲科学,不要敬神拜佛”等“四要四不要”,大家热烈响应。而散了会,便都赶回家忙着印灶王去了。
在新风尚与旧年俗的对接和冲突中,山东临淄一位以剪刻窗花、门笺闻名的李姓艺人则被激发出灵感:既然那些万字、孔钱、喜鹊等陈旧图案属于封建糟粕,何不“革”它一“命”?便创作了一批齿轮和麦穗、镰刀和锤头、天安门和领袖像等被誉为传统形式和时代内容完美结合的新花样。
当然,这年也有人不避时嫌地迷恋据说是封建大官僚苏东坡撰写的春联“向阳门第春长在”;报上也偏有人敢刊出文章,理直气壮地为这一糟粕中的精华“巧言辩解”,说“它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阳,指太阳,也可以解释为人民的力量,历史的巨流;门第的范围更广,小至个人、家庭,大至政党、国家,凡是符合历史潮流、掌握革命真理的,就一定会胜利、发展、昌盛,就会永远享受着无尽的春光(人民日报1月1日郑歌《又添一岁》)。
1976年
展翅鲲鹏有春梦
破寒红梅与岁新
1976年1月31日,丙辰悄然回春。福建前线部队司令部发言人节前宣布,为了让大金门、小金门、大担、二担等岛屿上的祖国同胞和国民党官兵同全国人民一道欢度春节,“中国人民解放军奉命在一月三十一日和二月一日停止炮击两天”(新华社1月29日电)。
两年前因画“回头驴”被指“留恋过去”成为“黑画家”的黄胄先生,丙辰新春一反常态地创作了一幅题为《展翅》的国画: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在画面上御风凌云,昂首前飞,义无返顾。
画中不知名的大鸟乃为鲲鹏。意出元旦复刊的《诗刊》发表的毛主席“词二首”之《念奴娇·鸟儿问答》——“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鲲鹏由“长不知几千里”的大鱼化生,与龙同宗。
文革以来愈演愈烈的“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等极左路线,至丙辰已近末路。年俗中的“四旧”典型、表现“封建迷信思想”意头的“岁朝清供图”——如以百合、丹柿、灵芝表示“百事如意”,以玉兰、海棠、牡丹寓为“玉堂富贵”等,在文
化人中悄然复苏。
从这年谢稚柳、黄永玉、朱屺瞻等
流传下来的大量“岁朝清供图”看,画
得最多的是水仙和红梅。水仙既为写实
之“年花”,亦有春色“先”得之意。
这年传世的梅花图,则大多隐去“以介‘眉’寿”的“迷信思想”,如四川画家朱晓岩岁朝题梅另开境界:“突破寒流与岁新,梅花万朵见精神,香如洋海枝如铁,亘古长留一片真。”
据说,丙辰之春正值十年动乱终结前夕,文人笔下那些“突破寒流”的梅花和“先”得春色的水仙,还深含着时代花语。笔者亦见当年一幅岁朝水仙图,少见地配以木瓜。识者说,“木瓜者,诚笃而木讷”。似是水仙先知欲言——但木瓜提醒,还不到时候,“少说为妙”。
与春色渐露的精神年货相比,是年尚处主副食品凭票定量供应的计划经济时代,“吃”的问题尚未松动。但一场对“土豆烧牛肉”和“一只锅里一只鸡”的口诛笔伐,引发了国人心目中极为复杂的年味。
事缘人民日报1月3日刊出署名“舒冬”的文章《“土豆烧牛肉”的假共产主义彻底破产——学习毛主席的词〈念奴娇·鸟儿问答〉的一点体会》,批评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和继任者勃列日涅夫“通过胃来感觉的‘共产主义’”:“光有革命的冲动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有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共产主义”就是“每个锅里一只鸡”。
十多年后,徐州一家私营饭店推出一道叫“地锅鸡”的招牌菜,30岁的老板杨先生说,其灵感即缘于此。
丙辰之春,尤为难忘的是一段深沉记忆:年二十三上午,一个“春节期间不准放鞭炮”的通知,在许多城市被紧急传达到每家每户。说是“目前国内外形势严峻,为了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但国人无不心知肚明,这是个冠冕堂皇的隐语——以巧妙应对“四人帮”的嚣张阻挠,表达对1月8日去世的周恩来总理的深切悼念。
1988年
雄鸡起舞咏新曲
锦鲤争先跃龙门
1988年2月17日,建国后辰龙(戊辰)四度回春。最能勾起那年国人普遍记忆的细节,是除夕夜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播出期间,屏幕下方不停出现的那条让人精神一振的滚动字幕:“各位观众,《西游记》(14)推迟到1:00播出,敬请观看”。
几亿双眼睛盯着一台央视春晚连续看到第六年,国人出现了严重的审美疲劳,渴盼更丰富、更精彩的“文化年夜饭”。是年春节期间播出的全本25集《西游记》适逢其时,抢走了国人的眼球。有网友回忆当年的痴迷说,紧张兮兮地最怕看到每集后面的演员表。
新华社记者节前在苏南农村捕捉到的另一个细节,则打开了那年极具历史意味的年景视角:“一位农民在张家港市杨舍镇的陶瓷商店里,花了二三十元买了十只金边细瓷花碗和十只汤盆。”买碗的农民说出原由:“这两年吃的荤腥多,逢年过节,迎亲待友,再用过去的粗碗大盆,既不适合,也不体面。”
1988年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人民跨进改革的第10个年头”。靠发展乡镇工业先富起来的华西、西塘、闸上一批村子,上年底已使用银行存单与农民分红兑现。
9个月前住进西安唐城宾馆,专门向外国游客表演、出售民间剪纸艺术成了“万元户”的陕北安塞农妇王西安,春节前剪出了一个新花样:黑猫白猫捉老鼠。把当年特定历史条件下“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小平理论”表现得活灵活现。
有意思的是,喜欢以画祝岁的文人笔下这年却难见龙的浪漫形象,而以现实的鲤鱼和雄鸡替代,透露出传承久远的年意:鱼,本为龙的原型;或龙,乃得道之鱼;更含“年年有余”的
意头。年画造诣极深的海派画家程十发“戊辰
元日”作群鱼图,题“飞跃龙门”可证。
而雄鸡可升华为凤凰。龙年绘之,有婉转
表达“龙(年)凤呈祥”之意。韩美林
“戊辰龙年”作雄鸡迎春,五彩满纸,大
吉大利。
早在1985年美国一位华裔市长黄锦波
带到央视春晚上的一首《龙的传人》,埋
下了一个伏笔——三年后适逢辰龙,焕发
了国人龙年生龙子的热情。1月29
日出版的《中国计划生育报》刊出快语,
担心“龙年生龙子的荒唐流言,会莫明其妙
地造成一个龙年生育高峰”。批评说,
“这类胡诌,在封建时代都是没有过的
(说了恐怕会丢脑袋)”。
人民日报节前一段“龙虎斗”的议论也用心良苦。一位“小龙女”春节欲嫁“虎子”,遭到家人反对——说龙嫁虎,要斗到何年何月?有人出了个主意:“不妨把婚期稍延,近日‘龙’刚上口,说起来新鲜,嫌忌也多;待一二月后,大家都把‘龙’字念得滚瓜烂熟了,当会嫌忌渐消,化难为吉的。”这篇杂谈意在消解春节扎堆结婚和将来集中生育给社会带来的负担,所以没朝“问题”的点子上说——
龙与虎,一正气凛然,一瑞象氤氲,皆以为民祈福驱邪为共同爱好,且占山占水各有天地,和而不同,何斗之有?实互补相益之佳偶。
2000年
一夜双春起迭浪
五更两纪开新元
2000年2月5日,二十世纪最后一度辰龙(庚辰)泽被九州。戏剧性的是,这年居二十四节气之首的立春,恰于除夕20时40分莅临,一夜之间从立春到春节,春春相连。而这一年景适逢辰龙,自有据可查的公元前221年庚辰至今,2000余年间只有6次。
比“春春相连”更难得的是“千载难逢”——据测算,公历整千年适逢龙年的机会,要“三千年等一回”;而国际通用公历之新旧世纪更替、两个千年交接,也恰逢此年,又当“普天同庆”。
据说,这条来之不易的巨龙意欲先在“阳历年”和人类开个玩笑:于1999年12月31日23时59分59秒,即向2000年起跳的一瞬,化身一种叫“千年虫”的怪兽,给运行有序的社会生活搅个局——
千年虫(Millennium
Bug)指操纵着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一些计算机主板时钟芯片仅设置了两位十进制年份,一旦涉及跨千年日期处理,会因数据不完整引发系统紊乱以至崩溃。
但世人早有戒备,一场全球性“捉虫”运动于新千年前夜宣布大胜。这反让国人在现代生活中预享了一回远古时期“驱除年兽”的快乐。——传说中的“年”和“夕”即每到年尾岁末出来作乱,让万木凋零、寸草难生的怪兽,被神农氏等以神器和智慧于大年三十降服或驱除。而“夕”一除,“年”一过,自然春回大地,百花盛开。
传统年俗表达方式被现代都市文明和科技元素催生出世纪之交的新看点。比如拜年,从登门行礼辅以门簿接福,到1995年电信公司取消初装费后电话贺岁成为时尚,走过了漫长历程——而从电话拜年式微,到寻呼机兴起又迅即淘汰,转为手机短信,再到是年通过互联网发送电子贺卡传情达意,用了不过五年。
别有意思的是,世纪更替引发的怀古情结,又于庚辰之春氤氲出返璞归真的浓郁情调:1月29日国家邮政局第一次发行春节题材邮票一套三枚:贴窗花、放鞭炮、闹社火——即“迎”、“过”、“庆”三大经典传统年景,向千家万户“投递”出悠久的年味儿。
14岁起就在齐白石身边学艺的娄师白,忆及当年为老师裁纸研磨画岁朝图的年景,也“拟白石老人笔”画了幅“双龙”迎贺庚辰。当然,“双龙”实为一对大虾——却最得白石天真烂漫的夸张年味儿。
遗憾的是,更多意欲“返璞”的年俗终因文化含量不足,并遭无形的市场之手操纵而难能“归真”。
比如上年底即走红京城的一种织锦缎新年装——立领、连袖、对襟、盘扣,谓之“唐装”,被称为返璞归真的年景标志。甚至一些文化专家也身着“唐装”在电视上畅谈“捍卫春节”的话题。但少有人点破这种款式与唐代的汉装——“圆领袍衫”毫不沾边,实乃满清马褂之改良;即便泛指传统中式服装也相去甚远。
生肖春联也被广告商看中,变身无孔不入的嵌名广告。不过,去其“糟粕”也见“精华”。这年“某某杯”迎春征联大赛一等奖作品“走兔飞龙,港澳双归,九州自有回天力;强民富国,江山一统,两岸岂无圆月时”——尽管绞尽脑汁嵌入“某某”两字,但别开生面,展现港澳双归后更盼两岸团圆的世纪年景,则可圈可“顶”。
祈盼和展望,表达来年的打算与信心,是国人最值得传承的年俗精华,有谓“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年放假前一道中学初三语文试题则着眼“遥远”:
题目说,人类航天活动时遗弃太空的物体和碎片目前已达数千吨,且每年以2%至5%的速度递增。这些时刻威胁地球生命的太空垃圾像人造卫星一样绕地飞行。答题要求就此隐患展望未来——让那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即未来社会的主人翁于迎接新纪元时心存忧患,也算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新年话题了。
●附记
笔者为这篇新中国辰龙年俗记事收尾时,2012之壬辰还在路上。但中共中央关于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决定所言“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一定包括最能普遍释放、凝聚国人情感和心志的年俗文化。畅想今“年”,以至将来一个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嘉年华,撰打油生肖联以贺岁:
龙腾中国,四海传人凝心聚力拓伟业;
泽被大地,九天喜雨推陈出新催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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