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怀清
在1930年代赛珍珠作品的中译者当中,冯雪冰(1907——?)的身份有两点比较特殊。
其一,冯雪冰当时在上海广学会服务,而广学会是晚清一直到民国时期的一所在华基督教人士所创办的机构。尤其是在进入到20世纪之后,该机关以编纂出版宣教布道的中文著述为主。冯雪冰此间所翻译撰述的文字,基本上都是发表于与教会有关的报刊之上。而且,冯雪冰早年就学于之江、圣约翰两所教会大学。尽管迄今尚不能确定冯雪冰的宗教信仰,但就其上述教育背景以及工作状况而言,作为传教士后裔及本人亦曾为传教士的赛珍珠,与冯雪冰之间似有某种因缘。
其二,冯雪冰大学毕业之后,曾赴广州参加国民革命及北伐,据说被周恩来秘密发展为中共党员。大革命失败之后,冯雪冰受命返沪“潜伏”,由此开始他在广学会的近十年文字生涯,并在此间翻译撰述了大量中文基督教文学作品。1936年因组织内部出现叛徒,冯雪冰受命转移到延安。某种意义上,冯雪冰的身上,有赛珍珠早期中国叙事中比较关注的“革命”及“革命者”一类人物的某些影子。
但冯雪冰并没有翻译赛珍珠的《青年革命家》或《爱国者》这类作品,而是翻译了她的《原配夫人》(First
Wife)中的一篇《老母亲》。这篇小说既与冯雪冰的基督教背景无关,亦与他的中共党员的身份与信仰无关。《老母亲》也是冯雪冰所翻译的唯一一篇赛珍珠的作品。
这篇翻译过来的中文短篇小说,刊登在1933年上海的《现代父母》杂志上——也许这是冯雪冰翻译《老母亲》这篇小说的唯一解释。因为在赛珍珠的《老母亲》与《现代父母》这一杂志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隐秘关联或象征关系。不过,如果了解到冯雪冰其实常在《现代父母》上发表文章,而且还是《现代父母》杂志的文艺委员,或许就不至于对此过于关注了。
《老母亲》正文之前,有译者所撰一段题记。兹摘录其中一段如下:
她(巴克夫人,即赛珍珠)自幼就生长在中国的内地,所以对于中国的风俗人情,特别地有深刻的了解。她幼年的教育,受之于母亲;到了17岁,便到美国,进Randolph
College读书。……本篇为巴克夫人的名著,描写老母亲与儿子、媳妇的意见冲突,极为精辟动人。
1933年7月14日上海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上,还在刊登赛珍珠的《原配夫人》“正在本地热销”的广告新闻,而其中一篇《老母亲》,就已经翻译发表在了《现代父母》这样一种旨在宣扬现代家庭以及如何做现代的父母这样一种中文刊物上了。
1945年12月15日出版的《民族文化》第5卷第1期上,发表了姚启东翻译的《老母亲》(第2/3期合刊连载)。如果说《现代父母》关注的,可能是传统家庭中父母一代与子女一代之间的关系如何“现代化”的命题,《民族文化》则极有可能更倾向于关注在这一“现代化”进程中,文化的民族性所面临的挑战甚至于逐渐衰微,以及如何自救复兴这类命题。刊载冯雪冰所译《老母亲》那一期《现代父母》上,也刊载了不少父母教育子女方面的文章,甚至还有一篇《父母资格之测量》的学术文章。而在同期刊载的《婴儿教育与家庭教育》《父母十诫》等文章中,直接提到了运动教育、笑、清洁、规律这些现代教育理念。而从赛珍珠的小说《老母亲》来看——如果按照上述文章中所提到的那些婴儿教育和家庭教育的理念——小说中的这位没有名字的老母亲,在儿子、媳妇的家里,显然已经完全丧失了尊严、权威与话语权,也就是几乎完全丧失了作为母亲的所谓资格。
事实上,赛珍珠对于中国式家庭里父母与子女关系的现实,有着远比一般来华传教士更敏感亦更丰富的直接观察和体验——她并不是从《孝经》《礼记》这些儒家经典中获得有关孝道的教诲,甚至对于《颜氏家训》《圣谕广训》《弟子规》一类的普及类读物也没有多少兴趣。从直接的生活观察和体验中,来感受并发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以及家庭关系的现实与真实,这给赛珍珠提供了无比丰富和极为真实的有关中国人日常生活、家庭生活以及劳动生产的诸多“细节”。这些“细节”,真实得有时候连中国本土读者都感到难为情。
不过,即便如此,赛珍珠显然并不是要有意羞辱那些留洋归来、嘴上高喊着现代文明的留学生们,而是以一种比他们更深沉亦更富于同情心的博大情怀,一直在深情地关注着那些她曾经那么熟悉的中国母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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