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建远

儿时的农村，新的一天总是从村子里各家各户人家烟囱里升腾起来的袅袅炊烟和土灶台上大铁锅里冒出的阵阵水蒸气开始的，铁锅为生铁铸造，性脆，易裂、易烂，日子久了难免会有漏洞。乡下人居家过日子，讲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因此，哪怕只是一只摔坏的土碗，也是舍不得丢掉的，留着修修补补再用。小时候我也曾经被焦急而忙碌的父母差使去高桥街上的供销社生产资料门市部买回一只新铁锅,把锅顶在头上，再一路小跑回家以顶替家中那口已开始漏水的坏铁锅，而那口被替换下来的坏铁锅会被父母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房屋的角落里，直至等到补锅匠们的到来才得以重生。修一修，补一补，又能用上两三年。在乡下，还真离不开这些修修补补的补锅匠！

至于补锅，那是当时高桥人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曾是农村的一道风景，就在家门口，印象中一年四季都有，也许是当年的人们节俭，也许是那时的生活比较拮据，农家人一口铁锅不补个两三趟是不舍得扔掉的。一口小铁锅，尤其是炒菜的铁锅,日积月累在锅铲的反复炒刮下，在油盐酱醋的长期侵蚀下，在柴草旺火的天天煎熬下，慢慢地开始剥蚀，渐渐地就有处把地方先自薄了起来，有时候在火上热锅时，锅中的某一处会先红起来，那是锅将要破的前兆，但家里人不管它，仍然油一倒，腾起一股青烟，一会儿,洗好的青菜倒下去，嚓啦，嚓啦，照炒不误，一直要用到有一天锅穿了，水或油滴下去让灶塘里的蹿起来才一拍大腿：啊呀，这口锅要补喽！当然，家里一般都有口备用的。而过不了几天，那补锅的人也会不期而至，从村头走到村尾，挑着担子边走边大声吆喝，并带来那熟悉的声音“补锅呵……”那种声音悠扬而苍凉，听上去很特别，洪亮、浑厚，抑扬顿挫，非常耐听，有种职业的油滑。印象中补锅匠不仅补锅，还兼补搪瓷盆子、铝瓢、锑锅、铝壶、铅桶什么的，很受乡下人欢迎。

补锅人头戴凉帽，挑着副小担子在门前斜对面的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担子前头是个坩埚改制成的脚踩或手拉的风箱和小火炉，后头是装着煤、铁等燃料及破锅子的箩筐，箩筐里另外还有锉子、钻子、胶水、钳子、铁锤、螺丝、铆钉、铜线、小木凳等什么的一大堆工具，还有剪成不同形状的铁皮和铝片。在树荫下架好风箱及炭炉后，他一边拉起小风箱，一边又开始吆喝起来:“补锅子呵，补锅子呵”,补锅两字拖得较长，中间“子”字则念得很快，至少吃掉半个音，似与“呵”混合成一个音节的味道，所以听起来像“欧”。这么几遍吆喝下来，就有顾客光临了，有许多小孩子围了上来，也有些大人上来围观，树荫下很快聚了一大圈人，村里好不容易来个外地人，或许是他们给村子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和新奇的东西，他们自然成了全村人的客人，这些走南闯北的手艺人不光手艺好，见识也多，许多外面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人们都喜欢围着这些手艺人天南海北的胡吹乱侃，有手艺人来村子的日子，到处都是一片欢笑声和嬉闹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村子好似过年过节一样热闹非凡。而此时炉子中的火焰也开始变得蓝莹莹了，映得补锅匠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闪耀着红光。一些手脚勤快的年轻人或调皮的孩子们很热情地帮补锅匠拉起风箱来，他这个炉子不用时盖上一勺子细煤，火闷在下面而未熄，要用了，风箱一拉，随着氧气的源源不断输入，不出十分钟，炉子就会燃得很旺。这时，坩埚内的生铁（大多是旧锅敲碎回炉而成）也已被炼成液态，红中透出白炽逼人的光芒。这时，补锅匠早已将坏锅加工过了，他拿钢锯条或锉刀将锅的小洞处正反两面刮削干净，用尖嘴小铁锤敲掉锈斑，露出铁的本来面目，这时米粒大或绿豆大的洞会扩大成黄豆甚至蚕豆大小，补锅的手术便正式开始了。他将锅搁在两膝间，端起铁锅，对着亮光仔细查看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砂眼，砂眼究竟有多大，随即左手拿着个粉扑似的东西，估计是用石棉一类的耐高温物质做的，上面还撒了草木灰；右手用铁钳夹起一小铁勺，在坩埚里白炽的铁汁中舀起一丁点儿，轻轻倒入那“粉扑”中，一粒金亮滚圆的豆子就像荷叶上晶莹的露珠，在那粉扑中微微滚动，然后，他左手轻移到锅底的漏洞处，轻轻朝上送，这小铁珠便在漏洞处朝上“滋”了出来，他又右手放下勺子，拿起一个三四寸长，炮仗般粗细的东西，从锅上面对头通红的铁珠按下去，贴紧，只见一股青烟冒起；少顷，手松开，那破洞不见了，只有一小摊纽扣大小、淡铁青色的新铁贴在那儿。然后，他又用锯条在“纽扣”边缘稍稍地压扁、刮平，待冷却后，再用一块砂石将补的疤痕细细打磨一遍，锅就补好了。一口行将报废的破锅就在这双粗糙的大手中得到了重生。不过，有时我在炒菜时仍依稀感觉到，那平伏只是相对而言，补过的边缘还是略微有一点点高出原物，锅铲子炒到那儿，手上要留点神，不然，就会有搁浅的感觉。

长大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补锅的人了，补锅匠们的吆喝声，再也听不到了，补锅这个行当日落西山快速消亡了。如今，随着煤气的普及，土灶台、大铁锅在农村基本上消失了，关于补锅的这段历史，会长久留在补锅匠们的心中，尘封在人们的记忆中，“补锅呵”这个声音有时还会回响在耳边，化作一片黄昏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