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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羊的囚徒

2022年01月05日 10阅读 来源:镇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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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籍中的“北海”就是如今的贝加尔湖,去过的人都说湖光山色美得让人窒息。还有一首歌,歌名就叫《贝加尔湖畔》,说那里春风沉醉、绿草如茵、篝火照亮整个夜晚。这是所有人的观感么?不见得,至少有个人会缓缓站起来,抖落衣尘说,我来讲讲北海的冬天吧。他拒绝承认这个海叫贝加尔湖是有理由的,他来自汉朝,他和汉武帝是同一时代的人,更厉害的是,他在北海生活过十九年,而不是从北京坐国际列车去莫斯科,中途隔着玻璃窗看了几小时贝加尔湖,所以,这个人的看法你不能轻视。

北海的冬天,一月开始结冰,冰层厚达一米,平均气温是零下38度,直到五月来临,湖面才解冻。讲故事的人叫苏武:牧羊人苏武,受难者苏武,大英雄苏武,爱国者苏武,但首先,他是外交官苏武。在汉朝,将一个人变成外交官是极简单的事,皇帝将一根竹竿赐给他,他就成了外交官。因为垂挂着装饰物,那根竹竿被敬称为“汉节”,手持汉节,你就是代表国家的使臣。出使南方,竹竿上飘的是锦鸡尾巴,向北去,则缠一根牦牛尾巴。皇帝说,辛苦你跑一趟,到了匈奴,多说好话,多洒银两,请他们少给我惹麻烦。微笑外交的难度不大,苏武嗯一声,手持汉节上路。谁知到了匈奴,祸从天降,苏武被诬和一场流产政变有牵连,百口难辩,只好受罚。匈奴王交给他一群公羊,罚他到北海去放羊。苏武问:“哪天放我归汉?”匈奴王一脸坏笑:“等公羊生了小羊再议吧!”就这样,苏武成了这群公羊的囚徒。北海有羊圈有青草,就是没有他容身的窝棚和吞咽的馍馍,这是匈奴人变着法子折磨他。苏武是官二代,从没吃过这般苦,可是一旦命运将他抛进深渊,他立即就能吃苦了。肚子饿了,他就刨鼠洞,洗劫老鼠的储备粮,冻得直哆嗦,他就挤进羊圈抱团取暖。挖啊钻啊磨啊蹭啊,颜值很高的汉节受不了这份苦,很快就被打回原形,成了一根光秃秃的竹竿。

人生的断崖式下跌,这个现实,他非得接受,否则熬不了十九年。“接受”就是不端架子,不让自己紧绷绷地活在某种意识形态中,该放羊就放羊,该睡觉就睡觉,要像湖边的苔藓和洞中的老鼠那样低矮卑贱地活着,一切都可以放弃,但汉节——那根竹竿不能丢,这就是保持气节,就是大节不亏了。心理调适完成后,持节放羊的苏武出现在北海就再也没有违和感了。

匈奴人也叫胡人。胡人会放牧,精骑射,仅有这点认识是不够的,我们还要知道胡人能歌善舞,音乐天赋高。说起来很没面子,二胡这种乐器就是从胡人那边传到南方的。二胡更古老的名字叫胡琴,这个“胡”就是它的籍贯。“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唐诗中这几种让人惊艳的乐器,都是胡人的原创产品。

在《诗经》中,芦苇是丽人出场的背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信可以试试,你让她从树后走出来就没有立在芦苇旁边好看。夕阳斜晖,芦花亮晶晶的仿佛已被点燃,而一个年轻后生眼中这时也闪出流星般的火花,他开始向在水一方走去。《诗经》不是小说,它没有讲全这个故事,但阅读者却可根据自己的经验遐想下去。《诗经》之不朽,就是因为它能魅惑我们走向它的内部,去看蒹葭的身段、白露的颜值和男女人物共有的旖旎时光,而我们也经由这段阅读,有了不朽的读书回忆。

水边的芦苇,小说家汪曾祺有自己的叫法:“芦花荡子。”他是高邮人,高邮城外就是高邮湖,湖边最多的就是芦苇。他写《受戒》用的也是《诗经》手法,把故事按在芦花荡中风清云淡地上演。到底是哪一片苇丛中藏着荸荠庵、瓜豆蔬菜和猪圈鸡窠,又是哪一条芦花小径能看到鞋尖绣的鸳鸯,这是很让人好奇的。有一年去高邮湖玩,我就真的探头往芦苇里看,看到的是苍苍湖水。那时,天已向晚,湖烟四起,蝉声倒是越发清爽。同行的朋友摘下一片芦叶,卷了几卷,含在口中,一吹,就像哨子似的,能够发出声音。朋友说,小时候在河边放鹅,一手拿根竹竿,吹着芦哨,一群鹅都会乖乖跟着他走。

芦苇的叶子,最原始的利用是包粽子,做成芦哨就是创意产品了,可是胡人的脑洞更大,用几片叶子卷成长筒,扎上小孔就做成史上第一支胡笛,还不满足,继续试验,掰下一节芦苇秆,和长筒捆扎在一起,这次诞生的新乐器叫“胡笳”。胡笳音色苍凉悲壮,很快就成为军乐队的主角,胡人冲锋陷阵,汉人张弓搭箭,吹奏的都是胡笳。唐朝的边塞诗,如果只有狼烟大漠和铠甲孤城,却缺少胡笳悲鸣,边塞的况味就要大打折扣。一场战斗结束,沙场上除了弃甲残兵,还有被踩扁被拧断的胡笳。服役于军事组织的乐器和士兵同一个性质,都是炮灰,炮灰的下场是没有美感的。新的战斗又会打响,胡笳坏掉了怎么办?好办得很,哪儿都有芦苇,剥一堆叶子,掰一堆茎秆,很快又能做出一堆胡笳,吹响它们将会诞生又一首边塞诗、增加又一批僵卧在地的炮灰。

取材方便,制作容易,普及率高,又身处匈奴,有这四点,苏武的行囊中,大概率会揣着笛子或胡笳。没有?那也不是问题,北海有芦苇,苏武又是心灵手巧的人,会纺丝织网、捕鱼擒兽,做件乐器,难不倒他。

公羊不生崽,流放也就无尽期。苏武吹笳大概总是不成腔调,一些断续的音,夹杂着沉默,像一头受伤的驯鹿,吃力地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拖走。待到有一天苏武归汉,他会指指胡笳,说那细细的管子里存了十九年的黑暗。

做了囚徒的人都喜欢仰面看天。天上有鸟,鸟会飞,他若变成鸟就能重获自由,可是人怎么会飞呢,于是这个囚徒转变思路,开始在天空搜寻:他要找一只鸟,这只鸟在中国文化中叫大雁。大雁具有慈悲心,能为受苦受难的人通风报信。

寻找大雁不难,北海是大雁南飞的起点和北归的家园,雁群飞过,遮天蔽日,何止千只万只,可是哪一只是为苏武传书的鸿雁?一只没有,一直没有。他先是泪崩,后来比泪崩更坏的情绪也滋长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国家把他忘记了,他为什么还要傻傻地拿着这根竹竿盼望南归,他决意抛弃自己了——这时,羊群发出叫声,乱哄哄的,你无法确定哪一只要吃草,哪一只想回栏,哪一只要打架闹事。羊一叫,苏武就清醒了,他是羊的囚徒,可这些羊也是他的玩伴、他的儿女、他喃喃自语时眼眶湿润看着他的倾听者,他不能扔下它们不管,他拄着竿子站起来——你可以说苏武是忠于职守的放羊倌,也可以说这群羊叼住苏武的披毡不让他选择轻生。

贝加尔湖在俄罗斯境内,有些旅行者不坐火车而是自驾,一路开到贝加尔湖,先在湖边买套娃吃烤鱼,然后就想找找苏武当年的痕迹,当然是没有,一块碑、一个指示牌也没有。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关切点,但我们自己要相信,苏武和他放牧的那群羊,就像天上的一朵云,是从此地出发,飘回南方、飘进班固的《汉书》,最后变成我们的国民记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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