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我爸妈住老城老街。老街建筑大多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爸住的那老房子，独栋灰色砖楼，老墙上有斑驳苔藓时常簌簌而落，如这些年来爬满我爸松弛老脸上的老年斑。

人到中年，爸妈那栋灰白小楼，成了我生命中的碉堡。有人说，到了一定年纪，父母还健在，就如老墙一样横在那里，替你阻挡着岁月流逝，这墙一旦倒了，就轮到自己赤身上前肉搏了。

时常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那些牵着父母散步默默陪伴的图片，心里顿觉愧疚。其实我也想多陪陪爸妈，但而今我有心理障碍了。因为我爸过了75岁，说话老跟我和我妈抬杠，差不多每次与他闲聊，都会扫兴而归。

我爸的抬杠，就是他总不跟你在一条思路上相向而行，完全是东南风跟西北风的较劲。

我爸78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我妈也是一个悲观主义的人，啥事儿爱瞎琢磨。我妈有天在医院跟我嘀咕着交办，去提前安排你爸的后事吧。于是我悄悄去给我爸买了墓地，爸妈陪伴了50多年，我给他们准备了合墓。我爸最终从那场疾病中顽强挺了过来，出院后，我才把这事告诉了他。

我爸一听，勃然大怒，几乎是咆哮了起来：“你和你妈想我早点死啊！”我反复解释，说而今活人给自己购买墓地的人也不少，不少五六十岁的都买了。我爸依然不依不饶，听说我买的还是合墓，又叫了起来：我死了你也不让我清静，还要在那边跟你妈一起吵架啊。后来让这事偃旗息鼓的，是楼上刘老头。刘老头语重心长劝慰我爸说，老李，你死了不跟你老婆在一起，难道还让她挨着别人不成。我爸脑筋急转弯才想通了。

我爸妈在一起这么多年，吵闹其实很多是太在乎对方。我妈外出买菜，我爸就趴在阳台上张望等她，还时常翻看我妈年轻时的照片，美滋滋地说我妈年轻时长得真漂亮。不过他们之间吵嚷争执也是常事，一周一吵一月一闹，我爸79岁那年，两人还一同乘车去婚姻登记处准备离婚，婚肯定没离成，两人在外面一人吃了一碗云南过桥米线后牵手回家了。

几天后，他们又恢复到从前边吵边闹边道歉的生活中去了。没办法，总逆向思维爱抬杠的我爸，与我那爱较真的我妈，此生就是一对欢喜冤家。

我爸最疼爱我儿子，但也不放过与他抬杠的机会。儿子工作后，我爸就催促他赶快结婚成家，他急着要当曾祖父。我儿子最初和颜悦色答应，后来不断催促，儿子终于不耐烦了，对我爸说：“爷爷您去帮我找对象啊！”我爸还嘴：“你自己没本事找，还要我帮忙。”两周以后，我爸居然四处活动帮我儿子物色了一个对象，让我儿子赶快去相亲。我儿子没去，我爸又大声质问我，我孙子到底啥时候结婚？

去年父亲82岁生日那天，我提着礼物去看他。我说，爸爸生日快乐。我爸没好气：“一年365天，你就让我这一天快乐，平时的日子你让我快乐了吗？”我气着说，还要我咋样，要天天把您供起来？我爸起身，全身颤抖，用手指着我说，你平时来我这里有多少，陪我们一起吃了多少顿饭。想想我爸的指责也有道理，只好认了。

我爸爱抬杠，搞得我每次去他那里，都要事先读上几段心灵鸡汤文章来润润身心了。比如把最好的脾气与忍耐不要给外人要给亲人、陪伴是世上最好的孝心，等等。这样还真有一点疗效，让我在爱抬杠的我爸那里，努力做一个倾听的人，一个心上有苦也要微笑的人。

前不久，我去看望爸妈，一推门，看见瘫坐在破了几个洞的老藤椅上的我爸，轻微鼾声中，流出的口水把胸前手帕都打湿了，那是我妈给他垫的。

一瞬间，心酸差点让我在我妈面前落泪。爸啊，您平时在家与妈寂寞相守，您的抬杠，是不是要让这空洞的生活，泛起一点点涟漪？爸，我理解了您，那就继续抬杠吧。

2020-06-28

00:00:00:08481201爸，您就继续抬杠吧/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