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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威

明代文学家张岱在其文集《陶庵梦忆》中有一节名篇《金山夜戏》，记述了400年前发生在金山寺的一段趣事。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为何时何事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崇祯二年（1629）八月十六日这一天，张岱乘船途经镇江，停泊在北固山下。当晚，月光如囊中的流水般倾入水中，江水波涛起伏，露气吸纳着月光，喷薄至天际一片银白。张岱见状兴起，令船开往不远处的金山寺。于一片寂静中穿林过堂，直入寺内大殿，张灯布具，唱起大戏，一时间锣鼓喧天，惊起一寺僧众。戏唱罢，天将晓，张岱一行在众僧惊诧、疑惑的目光中逸然而去。

夜半时分，一声不吭，登堂入室，自行其是。反客为主的一番闹腾后大摇大摆走人。这事放到现在，都是一件荒诞不经的奇事，更遑论几百年前讲究封建礼教的年代了。但张岱居然就这么做了。

张岱，明末清初人，家世殷富，自幼以捷才善对闻名。他出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而明亡于崇祯十七年（1644），所以前半生生活在明王朝时代的张岱，是有才亦有财的翩翩公子，正如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所写：“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好一段鲜衣怒马，放荡洒脱的精彩人生，用现在的网络语言形容，就是个标准的“国民老公”。

张岱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他曾经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对朋友这样要求，自己当然更甚。在他笔下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中，彻夜长饮，酣睡湖舟，踏雪放歌，执仗夜游一类的事迹比比皆是。《闵老子茶》一篇中，他为了喝到传闻中的好茶，不顾主家白眼，死乞白赖，更放出了“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的狠话，可谓蛮横。《湖心亭看雪》一篇中，他于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的情状下“独往（西湖）湖心亭看雪”，引出船公的一句话：“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可谓痴绝。如此集蛮横与痴绝于一身，张岱做出“金山夜戏”这样的荒诞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崇祯二年张岱的“道镇江往兖”之行，是从老家浙江山阴（今绍兴）出发，假道镇江前往山东兖州为其父张耀芳祝寿。张耀芳其时正在兖州鲁王府任职右长史，也就是大管家一职，深得鲁王宠信。而张氏一族自张岱祖父张汝霖起便喜爱戏曲，并“颇蓄声伎”，先后创建了六个戏曲家班，为父祝寿乃古人之大事，这次张岱前往兖州正是带了家班同行，伶人、戏具一应俱全。农历八月十六日，正值中秋节后的次日，佳节余兴尚在，再加上“十五的月儿十六圆”，皎皎月色与大江风貌相谐的美景，触发了张岱的“大惊喜”。兴致起了，哪里去消遣呢？既闻名遐迩又近在咫尺的金山寺当然是最佳的去处，于是“移舟过金山寺”。人、地、物、兴致的难得契合，让一场说走就走，说唱就唱的“金山夜戏”就这样上演了。

张岱一行当夜在金山寺唱的是哪出戏呢？《金山夜戏》原文中说的是“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韩蕲王”即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翻检现存的明代戏曲典籍，表现韩世忠和梁红玉抗击金兵的作品只有张四维的《双烈记》，全剧共四十四出，其中，第二十九出《计定》敷演韩世忠夜访镇江金山龙游寺，借机侦访敌情，察看地形，然后定下擒拿金兀术的计谋；第三十一出《酋困》表现韩世忠和夫人梁红玉带兵和金兀术在长江浴血奋战，韩世忠指挥若定，梁红玉奋力擂响战鼓，场面极其壮烈。根据剧情，张氏家班演出的很可能就是剧中的这两出。

次日凌晨，在从金山寺回程的路上，刚刚结束一夜喧闹的张岱心情如何，他没有记述。只有从“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的语句，稍许品出几分恶作剧后的得意。而在“金山夜戏”的18年后，张岱携友夜游会稽山香炉峰，引发了一次古代版的“绝地营救”，被乡人误以为是大盗过境，也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

事后，张岱这样表述了他的心态：“吾辈匿笑不之语”——暗自窃笑而不道破真相。同样是一起因己而生的“荒唐”，想来当年他站在离开金山寺的船头，回望着那一群目瞪口呆而又不敢发问的僧人们，也是如此的感受吧。正如当代作家李敬泽对“金山夜戏”一幕的评价：“这就是张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大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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