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

［兴化］张正耀

或许，冥冥之中，造化安排，只是让我存有念想，拥有那久远的记忆罢了。

这几天心神不宁，坐卧欠安，满脑子里全是老费。

老费并不老，比我还小1岁，我属虎，他属兔。当时我一到学校就被校长公开“尊称”为“老张”，许是因我体弱多病而略显老态，或是我看上去比较老成持重，惹得儿子都已经读小学三年级的邵老师有点不爽，竟有一次当面笑问校长，何以叫他“小邵”而称我“老张”。我至今不清楚“老费”之称源于何人，起于何处，反正，大家都这么叫。

听人说，老费差点成为我的同学。他在读高考补习班时，我在家迷茫了大半年；等我终于明白了考大学是唯一出路，也去补习时，不知什么原因，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们虽然同一年考上大学，但却因所读学校不同，他竟又比我早一年捧上了教师的饭碗。学校里来自“圩南”（兴化以车路河为界，河以南为“圩南”，河以北为“圩北”）的只有我们两三个，所以经常有人误以为他和我是同乡，其实我们的家相距还有好几十里地。

老费先教初中语文，跟组长肖老师厮混得较多，两人几乎天天约球，有时也会摆下棋盘，杀上几个来回，或是对酌几杯。后来虽改教高中，但组内有几位老师也喜欢打球、下棋，所以没有影响他的业余生活，应该说单身时的老费活得是比较自在逍遥的。

那时的学校管理不太严，只要把课正常上了，校长几乎是不管教师的。农村学校也没有多少升学压力，至于专业发展什么的，基本没有要求，所以，一帮年轻教师自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空间也很大。除了上课，大多数时间就是搞搞娱乐活动，其实就是瞎玩。下午两节课后，乒乓球室内总是挤满了人，而其中肯定有老费。老费篮球打得好是公认的，乒乓球水平也很高，可总有人不服气，要跟他赌比赛，结果老是被他赢去一瓶酒、两包花生米或一斤肉。老费对赢球就好像赢牌一样，很顶真，如果有谁想耍赖皮，他是不依不饶的，会一直追在屁股后面督促兑现，好在那样的情况很少。

老费有一个“绝活”，吐烟圈，常在大家面前炫技，抽烟的几个还真的不如他吐得好。吐的时候，他整个人就氤氲在那袅袅上升的一圈又一圈的烟雾里，飘飘欲仙的样子很享受。他自己说他的烟龄要从读中学开始计算，是年轻的老烟枪。他的烟瘾很大，看书时抽，下棋时抽，喝酒时抽，吹牛时抽，反正是一有时间就抽，宿舍里总是烟雾缭绕的。他的厨艺说不上很精，特别不愿意做择菜、洗菜那些琐屑之事。但高兴起来也会亲自掌勺，比如爆炒螺蛳，是他的拿手好菜。姜啊葱啊，酱啊酒啊一起下去，锅内顿时哗啦啦响，烟雾腾腾中只见空中那不断挥舞的铲子，几分钟美味就上了桌。不消说，两盅酒下去，螺蛳已被一扫而空。

语文教研组有一个传统，每两周聚餐一次，美其名曰“教研活动”，老费自然是积极分子。他有酒量，也有酒胆，酒酣耳热之时，会指点江山，发表时评，且得了理不轻易饶人，也难免会说一些别人耳热脸红的话。不知怎么的，有的话就传了出去，引得别人对他有些误会。其实，他是比较清高的，甚至有些孤傲，平时并不爱与人多交往，更不会阿谀奉承、吹牛拍马。身着牛仔裤，脚蹬高帮靴，留着大背头的他伴有几分落拓不羁，有点特立独行，我行我素。表面上喜欢玩闹的他，命途并不坦荡，活得也不舒展，多少有点郁郁寡欢，读书、喝酒、抽烟，于落寞的他也许是最好的排解方式。这或许是他在家乡工作了15年后，大背头一甩，携妻带女，意气昂昂地跨过长江，做“孔雀男”飞往苏州的内在动因吧？

老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宿舍里有二胡和小提琴，而在农村学校，小提琴可是稀罕之物。闲暇时，他常拉上几曲，引来许多学生的围观。到了文艺汇演时，他的二胡、小提琴独奏更是保留节目，赢得欢呼声一片。他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毛笔，还是钢笔、粉笔，清秀飘逸，行云流水。那年，一伙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在校园里张贴的大字报，就全部出自他手，人们注目的，好像不是大字报的内容，而是他的书法作品。作为语文老师，他的写作功底也很好，尤其擅长散文。有一年他文思泉涌，猛写一气，连续在《兴化报》上刊登了好几篇文章，文笔精炼而老到、劲健而清新，狠过了一把瘾，惜乎他没有继续下去，否则肯定会列入著名作家之列。他的歌喉浑厚，有磁性，有张力，元旦晚会上深情演绎的那首《故乡的云》，使他成了校园中的“费翔”，吸粉无数。那动情的旋律，至今应该还响彻在校园的上空吧？

得知他不幸染上沉疴时，我非常震惊，因为他的运动技能那么好，运动爱好也一定会长期保持，身体素质应该是没话说的，正值年富力强之时，怎么会竟至如此？虽说爱好喝酒、抽烟，但听说近些年一直很有节制，从不胡喝瞎抽。从他到苏州之后，20年间，我只见过他一次，但那也是15年前的事了。他带学生到江苏省兴化中学参加省级作文大赛，我在赛场外跟他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因有课而匆匆地与他别过。对他这20年的情况，我所了解的都是只鳞半爪，竟连他长得什么样，好像都有点模糊了，岁月真是无情。他所在的城市我曾经到过好多次，也想能跟他再次把酒言欢，重叙旧情，但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而一直没能再见上一面。或许，冥冥之中，造化安排，只是让我存有念想，拥有那久远的记忆罢了。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伤痛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伤痛

不知道，投入天堂怀抱的老费还记不记得他唱的这首歌，也不知道，在他的心里会不会再次响起这样深情的呼唤：

归来吧

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我想应该是会的，因为他有厚爱他的故乡，挚爱他的妻女，敬爱他的学生，关爱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