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湄
踏出电梯,看着空荡荡的候影大厅,甚至检票口和休闲区吧台也空无一人。这一份冷清,折射的是当下的时代气候,业态环境。对于一部文学纪录片来说,同时也是属于文学和电影所处的双重尴尬境遇。《掬水月在手》早在点映群里关注到,至于排片少受冷遇,这是几乎每一部和艺术小众沾边的影片都避免不了的结局,一个人包场的待遇算是最好的注脚。
陈传兴是《我在岛屿写作》的监导,一个擅长镜头语言和诗意表达,对纪录片和艺术片的疆域拿捏有度的电影人。叶嘉莹在台湾工作生活了十五年,让一个有岛内成长背景的导演执导,也是有她的考虑的。叶先生即将迎来期颐之年,尚耳聪目明,言谈如常,但自感精力不够,很多事情在她有一种时不待我的紧迫。承续传统文脉、历经身世浮沉,这样的文字落在她身上都是很轻的。一个人活成了一部史诗,一百年的烽火烟云,白云苍狗。一个人又完全把自己交付给了诗词,一腔诗魂,一抔诗心,是互相成就也是彼此救赎。
很多人不习惯叶先生的古音吟诵,那种歌唱般的节奏和入声字的处理,今人听来到底有些隔。沉浸在诗词吟哦中的叶先生是自由的,也是孤独的,孤独予人自由,同时自由的底色也是深刻的孤独。有师承,有来处,这样的声音在纷繁的时代里只会渐行渐远,前有古人,后无来者。而知之者看到的却是音韵的铿锵、意象的斑驳,是诗词的一截生命力在声音里的复活,是对诗意感发的深层触摸。
叶先生的先祖为蒙古裔镶黄旗,生在长安街边的四合院。进士祖第的牌匾,门前的石头狮子,灰扑扑林立着的门墙和屋脊,年少的她眼见的也是《城南旧事》中老北京的俚俗风土。叶先生比林海音先生晚生几年。幼时起,父亲即离乡背井异地谋生,四下里军阀混战山河破碎。十三岁那年,卢沟桥上的枪声在北京城里听得真真切切,日本兵进城,城中倒卧的饿殍,一家人吃酸臭的混合面,家族的离合像被抛入时代洪流的一叶扁舟,在世事颠簸中聚散飘零。母亲外出求医,在回乡路上匆匆离世,与音信杳无的父亲从此天人永隔。叶先生此生的光和暖,是遇见恩师顾随和经由顾随一手引领的诗词的归途。不管是从时代背景还是个人际遇来说,和诗词相知如故是他们必然的命运。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份相守倏尔一生。
叶先生之于诗词的阐发内核,是认知诗词的感发力量。她讲述李义山,须得穿过他缥缈迷离的文字表象,深入他所处的末世之痛和身世之悲。讲述陶渊明,须得贴合诗人的禀赋和气质,“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她说杜甫有集大成的才能和容量,“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她不仅讲授,也创作,她于诗词方面的造诣既深,一生忧患饱尝,尽皆入诗入词,化作勃然丰沛的感发力量。她生于传统家庭,伦理道德秩序是先天而来的,半生飘摇异域,辗转他乡,经受一段不幸婚姻的荼毒,她只是默默承受,隐忍负重,“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以为苦尽甘来却在天命之年遭遇丧女之恸。她自书遣怀:欲把高标拟古松,几经冰雪与霜风。平生不改坚贞意,步履尤强未是翁。弱德之美是她赋予诗词的诠注,是她对清代词人朱彝尊一生创作与生平的注解,“弱德之美”何尝不是她一生襟抱和风骨的写照。
白先勇说,叶先生是天生的贵族,不止于她叶赫那拉氏的血统,更在于其人高贵的精神质地。她十几年前曾前往白山黑水的叶赫河边寻根,这是她祖上百余年从未踏过的土地,而在广阔的文化源头,她亦苦心孤诣在国故之学的巅峰处跋涉,如果在她生命的低谷总是诗词为之擎起奋发的光芒,那么在传统文化衰微的当下,也是她自开清流,在红尘俗世扰攘喧嚣里留驻了一脉汉唐气韵、词采光华。
叶先生回国任教四十载,青山有幸。这样的女先生已渐次凋零,前几年客死异域的合肥四姐妹中硕果仅存的张充和也算一个,斯人已逝。与叶先生同龄的齐邦媛先生,今尚健在。还有在敦煌石窟皓首穷经的樊锦诗先生,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
在文化的暗夜星空,我们期望一抬头就能仰望这样耀目的星辰,我们需要各种方式来表达这份景慕,但我想加诸在一个文化老人身上最大的尊重,就是给她清净的书房和做学问的空间,一切的鲜花掌声、荣誉加身,终究都要散去,那些对于“学术超女”的追捧不能适用于一个真正的文化大家。即使她的裸捐义举,一个真正的精神贵族所期望的不是众人仰止,她只是秉持了内心的一份执守而已。
故园春梦总依依——观影《掬水月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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