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进
因为疫情,在家过春节,变成在家过春天,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在老家待这么长时间。这也成了我人生中难得的机会,在陪父母散逛靖江的同时,邂逅了埭上的老屋。
要看老屋,首推季市镇,这个千年古镇,有苏中地区保存非常完好的古民居建筑群,三月份,季市镇季东村入选首批“江苏省传统村落”,老街上满眼旧屋,像朱家大院、朱氏老宅等还是文物级别的古建。其他镇上也有一些。但埭上的老屋并不多见,改革开放四十年,靖江农村的面貌天翻地覆,大部分五架梁、七架梁的房子都翻建成楼房,老屋所剩无几,显得格外珍贵。
几间老房旧屋,几多沉默坚守
尹家弄旧屋,在季市镇陈塘村,青砖黛瓦,双扇木质大门上红底黄字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清晰可见,彰显旧屋的年代和主人勤劳的本性,木质门框完好,门槛无损,显出主人对家的爱惜。西边的小屋紧靠主屋,从檐下能看出当中客厅是椽子,铺设望板砖。门口散放着废弃的水缸和几个坛子,这是那个年代比较值钱的家当。还有一个院子,院墙已经坍塌一半,门前野场的油菜淹没了主人回家的路。邻居说,当年这房子全埭最好,主人早就不在,儿子在外头做生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季市镇大觉庵马路埭上,大觉卫生院旁,有几间旧屋,青砖黛瓦,山墙上布满铁制墙捉,它的作用是紧固墙壁,装在门柱上还可以挂东西,所以整座房子显得非常牢固。木质门框还在,但门槛已经烂掉。我在门口观望时,隔壁邻居热情地问我租不租房,从门缝里看,屋里生活用具还有,显然不久前还有人住着。邻居说,主人家就在不远处,起了楼房,这个老房子拿来租。无门柱,是这个房子的一大特点,有别于那个年代靖江传统的民居,但主人不是外地人,是我们埭上一户人家的亲眷,我父亲认得。旁边还有几代旧屋,清衣秀貌,保存完好,木门上,旧的标语还在,有一户的春联还新的,只是刷了白色涂料,破坏了整体风格。当年这里是马路埭的小十字路,这些房子见证了当年的繁忙。
长安市新胜村竖心港边的一代七架梁旧屋,年纪要小一点,整座屋红砖砌筑,上下都浇注了水泥腰箍,除了东边主人房椽子蛀断,屋顶坍塌外,整座房子匀称坚固,两边门柱下面特别做了美人腰线,柱顶有装饰,显得美观大方。墙角处“红双喜”的地窗崭新。最考究的是屋脊,窑上烧制的“埠鸡头”东西各一,翘望远方,如两条龙腾云欲飞,使得整座房子瞬间有了生命,精神百倍。小屋放在西边,是靖江人的居住习俗,也是靖江民居的布局特点之一,这户人家也是。院子里杂草丛生,院墙的水泥花窗上,挂着枯萎的藤蔓。从院门上锈蚀的锁来看,这户人家好几年都没有人归来了。
季市镇长安市陈家埭上的一间五架梁老屋,青砖黛瓦,年龄不小,虽然屋顶坍塌多处,但依旧屹立。这间屋的特别之处是东西各有小屋一间,从路边墙脚的出屎孔来看,西边小屋养猪,东边小屋是灶堂,猪圈和厨房分离,足见这户是一个勤劳讲卫生的人家。站在堆满树枝杂物的门口,我眼前浮现出一幅上世纪70年代末靖江农家温馨的居家生活画面:夕阳的余晖把新房镀上一层金,门柱上的灰塑“喜鹊登梅”显得更加鲜活,东边小屋的烟囱里烟雾升腾,奶奶在灶上腻粯子,孙子在灶面前拿着稻草朝锅洞里塞。西边小屋里,两头肥猪看见爷爷提着猪料进来,爬上圈板嗷嗷直叫,孙女拿起勺子对着猪子喊。男主人扛着钉耙从田里回家,女主人走在田埂上,忽然,她弯下腰,顺便割了一把猪草,两人望着袅袅炊烟,相视一笑……
如今,这个房里的人早就没了踪影,邻居说,年纪大的十年前就不在了,女儿嫁到了外地,儿子考上了大学,早些年移民外国了,这个陆地就一直荒在这里。
听罢,我一个劲地感叹岁月,光阴飞转,这座房子,还有门柱上斑驳的灰塑喜鹊,它不谙世故,不知道主人近况,依然空等无数轮回。
这些老屋,多数伤痕累累,浑身“塌皮烂骨”,但硬挺如骨,主人不归誓不倒下,它们已经成为埭上一道风景线。
老房子,深藏大道理
很多老屋都在苦等一双熟悉的手叩门,苦等的还有季市镇星光村白衣殿的那代老房子。这间五架梁旧屋就在白衣禅寺旁边,中间隔着一条大路。屋虽旧,但保存得很好,不缺一片青砖黛瓦,水泥门框木椽子,两个门柱美人腰,屋脊挺拔檐口齐,整座房屋干净素雅。小屋坐西面东,和大屋风格一样,一看就是当年一同起的。别人家的小屋都是齐大屋山墙,这个小屋是凸出来的,占了西边一块地方,整个陆地就不止三间地方了,所以院子显得特别大。院门铁锈层层,显得孤寂寥落。
这里是我父亲上班的必经之地,当父亲看见这间老屋时,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1980年初,父亲有一天下班经过这里,看见很多孩子围着看热闹,那时旁边还是白衣殿小学,父亲听见吵架声,停下车,原来这户人家起房造屋,与西边人家正闹宅基地纠纷……当时埭上其他人家都是矮趴趴的房子,甚至还有冷摊屋,土坯房,但他家的新房子大窗户,水泥腰箍,结实无比,可以说是全埭最好的大瓦房了。没想几十年过去,最好的房子成了最差,附近的人说,他家人一直在外面,好几年都没有看到,房子也一直没有翻建。邻居家二十年前就搬走起了楼房。“争来争去,有什么用?现在埭上,都是年纪大的。”邻居说。
改革开放,真的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当年新房落成,想必主人喜上眉梢,无奈造化弄人,最后结局各异。在靖江,也曾有亲友、邻居为宅基地、门前弄堂偶尔闹个别扭、置过气,但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必要,时代发展,世事变迁,如果不努力,房子再好再大终有一天会落伍。另外,不少村民通过勤劳的双手,把握机遇搭上时代的快车,便有了更多的选择,或者翻楼房,或者进城买商品房,甚至移居远方,让旧屋空等无数轮回。
这些老屋,守着旧时光,反衬着时代巨变,它们背后的小故事,蕴含着大道理。
岸东埭石屋,靖江罕见
发现石屋,是散逛靖江的意外收获。
石屋在中国很多,我在浙江温岭市石塘镇海边,就见过很多石屋,它们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石屋虽然低矮,但厚重敦实,即便外面刮着飓风,住着也极有安全感。
山区的石屋不稀奇,靖江是平原,都是砖瓦房,所以发现石屋,很是难得,弥足珍贵!她在孤山镇百花港边的岸东埭。邂逅她,我的眼前一亮,顿时被它迷人的身姿吸引。这座五架梁的房子墙身均为石头垒成,缝隙填塞碎砖瓦片,严丝合缝,极其牢固,即便屋顶坍塌,身子骨依然硬朗。
按照我的地质学知识,这种棕红肉色岩石一看就是孤山或者附近南通、江阴的石头,学名叫茅山砂岩或者五通砂岩,形成于距今四亿多年前的泥盆纪,岩性坚硬无比,抗风化能力强,所以孤山才挺到现在。用如此坚硬的岩石来建房子,有点小题大做,大材小用,难道主人家当年很贫穷,砖头都买不起?不是,应该说主人家比较富裕,当年很多人家应该还住着土墙碎砖房,即便用得起石头,也只限于公房,私房最多用石头打个墙脚,而这户人家从上到下,皆为石头,只有山墙上部为青砖砌筑。从墙身平整度来看,建筑者非常考究,注重细节,技艺精湛,建造精良。木质门和门框基本完好,仅门槛朽坏。门柱门础青砖砌筑,呈八字形,有水磨的美人腰造型,每个门柱上下各一对墙捉。窗户很小,后窗更小,这是当时靖江民居的特点,后门为拱门,木门完好。西山墙有拱门,封闭的痕迹还在,邻居说西边还有一代同样的房子,后来拆除了,这个拱门应该属于床门。
问了邻居,这户人家姓杨,房主原来是一个老太太,早就过世了,有儿子,另外安排了宅基地,这地方就荒在这里,只有屋后种了点菜。
石屋的发现,网上获得很多点赞,又被靖江地名研究会秘书长钱厚明先生发到群里,引起大家强烈的兴趣,会员秦敬之先生是孤山人,他后来走访主人家补充说,石屋建于1960年中期,石头来自江阴长山,当年有船只装石块来靖江内河出售,有些人家也会买些石头打墙脚,但像这座房子整个墙体用石块实为罕见。
孤山、江阴长山,还有南通狼山,出露地表的岩石均来自同一地层,所以性状一样。这种石头建筑的石屋,不但好看,还坚挺,只要不人为拆除,10万年以后依然屹立。
修缮保护,许老屋一个未来
没有粉墙黛瓦、翘角飞檐、龙鳞脊背、花格门窗,它们只是普通的靖江民居,老百姓的安身之所,但它们记录了时代,保存了时光密码。
靖江乡下,每个埭上都有三四间这样的老房旧屋,它们孤零零地伫立,等不来主人。它们何去何从?
这些房屋的主人或进城,或故去,或迁出,或移居异乡。他们不是什么名人,没有什么大的故事,他们的房子也不是什么故居,算不上文物,但没有文物价值,不等于没有保护价值。
埭上小洋楼越来越多,这样的旧屋,反而显得稀缺珍贵,建议挑老的、品相好的、有代表性的房屋制订特别政策,加以修缮、保护,不要随便拆除。可以用来陈列村史、做娱乐室等,供乡村游人观赏,这些原生态的老房子,是每个埭的坐标遗存和根脉,也是靖江民居建筑的“活化石”,更是民居建筑的专家学者的研究标本。
当然,它们更是祖辈奋斗的痕迹,是我们这代人生活的明证,是后辈们怀想的根基,更是我们这些在外游子们乡愁的寄托。
中国的大开发已经持续20年,同样也是靖江突飞猛进的20年,旧貌换新颜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些有味道的旧居老屋,希望它们能躲过大拆大建的时代,留住乡愁,继续活下去。特别是那座石屋,在平原少山的靖江,更显珍贵。
许老屋一个未来,同样也是还我们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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