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东
30年了,我们到沭阳扶贫已近30年了。这日子过得怎么这么快呀!
现在,整个国家都已经宣告脱贫了。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成就,14亿人一起奔小康,以前想也不敢想。30年前,我也没有想到,一介书生,会参加到扶贫工作中去;更没有想到,这扶贫工作,居然会融入到国家脱贫攻坚的伟大事业中。
有意思的是,去沭阳之初,我们不是去“扶贫”的,而是去搞“社教”的。1991年,苏东剧变,国内强调反和平演变,从上到下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1992年初,来自省直机关及大专院校等部门和单位的326名干部组成工作队,开赴沭阳,开展社教。社教工作队的集训是在江苏省委党校举办的,省领导作了动员,讲了社教的目的、意义、任务、要求等。这届工作队由7名厅局级领导担任正副队长,阵容强大,有点豪华。工作队设有一个队部,常驻县城,还有30个工作组,进驻到沭阳的大部分乡镇。我被分配在队部宣传组,主要承担文字工作。
记得我们是1992年3月10日到沭阳的,工作队还在调查熟悉情况时,传来了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内部消息,大家都很振奋。很快,有人带来了田纪云同志在中央党校讲话的录像,这个讲话,充分肯定了改革开放的伟大意义。我到现在还记得,田纪云说,没有改革开放,我们现在连什么是矿泉水都不知道。不久,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正式传达。针对变化了的形势,队部领导经过认真思考,提出工作队在沭阳的主要工作应该由社教调整为扶贫,这个意见得到了省委的支持。于是,工作队的简报定名为《社教与扶贫》,我们队员更习惯把工作队称为扶贫队,彼此之间,称为“扶友”。从此,“扶友”这个特定的词汇,在326名工作队员之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那时沭阳还没有高速,没有火车,南京到沭阳只有长途汽车,沿洪泽湖大堤行驶,单程要走七个多小时。一般是早上出发,中午在蒋坝停车吃饭,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达,一天时间就耗在路上了。在下边乡镇工作组的同志更辛苦,转车到乡镇驻地,常常要摸黑,有的甚至要在队部借宿一夜,第二天才能到达。
扶贫前四年,我曾到过一次沭阳,印象中确实比较落后。它是江苏人口最多的县,也是最穷的县。关于沭阳之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据说,有一位台胞回乡探亲,看到老家的穷困,超乎想象。他将带来的礼品送给亲友,根本不够分。最后连身上的衣服、手表、戒指甚至皮鞋都脱下来送掉了,只穿了拖鞋和背心上了回程的飞机。这故事肯定是夸张的,但听来让人心酸。当地朋友调侃说,落后是配套的。这次到沭阳扶贫,感觉变化不大。
某日,我们到颜集乡走访。颜集是虞姬的故里。想不到,这里的农民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九十点钟吃早饭,下午三四点钟吃晚饭。我们到达村子的时候,大概十点左右,村子里老的少的,围着我们很好奇,一些孩子跑前跑后的。我们问小孩子为什么不去上学?大人说,没学上。虽然当地也搞计划生育,但一家三四个孩子的现象并不少见。为什么生这么多孩子?一个男的答非所问地说,够吃。够吃就多生?
远远的田间有两间小屋,似乎还冒着炊烟。走近看,泥墙草房,柴门木窗,家里除一张床外,仅一桌两凳,别无长物。桌上一碟,碟上有几个蚕豆大小的石子,浸在什么液体中。老夫妻正在喝着玉米糊,一人搛起一个石子嗍一口,又放在碟中,然后喝一口粥。我好奇,问他们吃的什么?男人憨憨地笑笑,说,石子蘸盐卤,沾点咸味。
这完全突破了我的底线,沭阳之穷,竟至于斯!
我的老家在苏中农村,幼时家中也很贫困,但咸菜还是有的。沭阳的农民怎么穷得连咸菜也吃不上?我看着他家的房前屋后,有大片土地,全都荒着。问他们为什么不种菜呢?种了菜不就有菜吃了,还可以腌咸菜呀!女人说,种不成,怕偷,自己又吃不到。我听了以后,心下有些悲凉。
同去的领导又问,家中还有粮吗?有,有,昨天支书送来了两袋玉米。男人指着大门边的蛇皮袋说。
这次走访,给我很大刺激。而更大的刺激是一起绑架案的侦破。
一个19岁的农村小伙居然绑架了邻家的男孩,跟男孩的父母要几千元赎金。男孩的父亲报警。绑架者先后换了几个接头地点,几天后,约定在县电影院先拿钱,再交人,终被警方抓获。警方跟他要人,男孩却早已被他勒死了。
那一天,我跟着警方到作案现场,亲眼看到法医在一条河边的芦苇丛中核验男孩的尸骸。绑架者瘫在地上,面无表情。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冰冷麻木的灵魂。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呀,少年应该如苗一样的成长,青年应该如花一样的绽放,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人会变得如此的丑恶?江苏作家高晓声曾说,贫穷使人堕落。诚哉斯言!
不久,我还得到了一本当地的民间说唱本,16开本,近百页,用钢版刻印的,其中多是些顺口溜,反映的大多是干群矛盾。沭阳城中有一个三匹马的雕塑。我至今还记得那首关于“三匹马”的顺口溜:
说沭阳,道沭阳,
沭阳马儿走四方,
一匹北京去告状,
一匹南京去要账,
一匹下乡去扫荡。
不要小瞧这本民间说唱,这是沭阳当时社会情绪的一种反映。以这样的精神面貌,何时才能焕发生机呀?
在广泛调研的基础上,队部领导与各工作组很快形成了共识:扶贫要扶智,扶贫更要扶志;扶贫要输血,扶贫更要造血。工作队确定了沭阳经济发展的基本思路:稳定提高农业,突破多种经营,放手搞活流通,积极发展工业,大搞劳务输出。这一年,各个扶贫队工作组各显神通:有的打井修路,有的办厂开店;有的调整种植结构,宜棉则棉,宜桑则桑;宜稻则稻,宜麦则麦;宜花则花,宜木则木;种牛蒡的、种草菇的、种莲藕的、种木耳菜的,养羊的、养兔的、养肉鸽的,什么来钱做什么。乘着小平南巡讲话的东风,全县上下振奋精神,真正形成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好局面。在沭阳这块土地上,何曾出现过这样奋发向上的喜人景象啊!
喜人的景象是工作队用汗水换来的,其中艰辛难与外人道也。某工作组不辞辛劳,长途跋涉,从浙江买来小羊分到贫困农户家中,企望把它们养大养肥,年底脱贫。其后,当工作组带着兽医去打防疫针时,有的贫困户居然嫌脏,袖手旁观,不肯帮助捉羊。有的农户家不见了小羊,再三催问之下,原来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下酒菜了。某工作组种出了草菇,却没有市场,于是工作组长发动组员上南京,上淮安,找关系,找门路,进食堂,进饭店,广开销路……30年前,我们在沭阳扶贫的这些经历、这些做法,30年后,让我看扶贫电视剧《山海情》时倍感亲切,许多故事和场景,对我来说都似曾相识,都是一种温习。今天看来,30年前我们在沭阳创造性的扶贫思路和方法是正确的、科学的,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它是酵母,是火种,是催生沭阳蓬勃发展的重要力量。
在沭阳的一年,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编写《社教与扶贫》简报和对外新闻报道。此外,我还组织拍摄了电视专题片《沭阳,向贫困开战》,记录了扶贫工作队的工作成果。说来惭愧,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却得到了领导和同志们的肯定。
离开沭阳的时候,我与所有“扶友”一起成为沭阳的荣誉公民,与沭阳结下了不解之缘。30年来,我时时关心沭阳,我还几次专程到沭阳。听到沭阳的好消息,就会开心。看着沭阳的蝶变传奇,感到由衷的欣慰。沭阳是全国台胞最多的县,也是全国在外干部最多的县。曾经有人很悲观,料定沭阳发展不起来,因为,国民党带跑了一批,共产党带出去了一批,沭阳没有人才了。没有人才,哪能发展起来!但是沭阳人用事实证明了这种悲观是多么的虚妄和可笑。现在的沭阳已经成为全国百强县,城区人口已逾70万,完全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新兴城市了。那些平坦的马路、林立的高楼、洁净的街巷、繁荣的商场、美丽的公园、奔驰的汽车以及大街上公园里广场上衣着鲜亮的人们,都在向世人呈现着一个崭新的沭阳,一个真实的沭阳,一个欣欣向荣的沭阳,一个梦幻般的沭阳。
沭阳的发展其实也是中国发展的一个缩影。
它说明,只要路子走对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刘旭东,原在省社科院工作,1992年任江苏省委派驻沭阳扶贫工作队政宣组科员,现为省文联党组副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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