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老年，身体各个零件都亮起红灯。中医院西医院，各种中西药，每天的各个时间段，哪种药该饭前吃、饭后吃，都得用小本子仔细记下。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被十几种良药苦口，仍然是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烦恼不已。住在隔壁小区的老姐见我每天闷闷不乐，劝我别吃药了，跟她去上老年大学，还说学习唱歌有利于身体。

姐还没说完，就被我大笑打断：让我学唱歌？难道你忘了我这个人，公鸭嗓子不说，1234567顺着念还行，变成哆来咪发唆啦西就不知道谁是谁了。让我刷锅洗碗、生产队里割麦、插秧，甚至跟男人一起扒河打堤都行，唯独唱歌这件事，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六十多年过去，虽然喜欢听人家唱歌，自己就没会过一首歌。

姐说，虽然你没有音乐细胞，十几岁参加生产队劳动时，也学过《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怎么能说没学过？还是有音乐功底的吗！

那个年代，上工干活前必须先是背诵毛主席语录，这到难不倒我。后来教唱歌，我就傻眼了。还规定不会唱就扣工分。人家劳动一天得6分，我同样辛苦一天才2分。特别清楚地记得一件趣事：在我们村体验生活的大作家黄宗英，劳动休息时，教大家唱《洪湖水浪打浪》，她独唱一遍时，迷倒一大片，我更是羡慕得两眼发直。她对社员非常有耐心，一字一句讲解、教唱。跟在大家一起，我也能将就顺两句，可是叫我单唱，我立马就找不着调了。她说，唱歌得先会唱谱，她唱嗖啦都啦米唻米唻啦嗖，（洪湖水呀，）我敢说，没有一个听明白。她让大家一个个试唱，我怕扣工分，便顺口把洪湖水溜成123呐，321…..那天田野里笑得人仰马翻——

说句你可能不信的话，这辈子，我就怕老姐，所以也最听她的话。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她是母亲帮手，外面赚工分家里干家务都是我姐。她与祖国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和父亲、哥哥一样，还是我们村优秀共产党员干部。出嫁当天还在田里割水稻。新婚第一天早晨5点，敲响婆家生产队的钟……直到现在，我仍然最佩服老姐，退休后，她学会了十八般武艺。特别是学唱歌，为了学会她最喜欢的《唱支山歌给党听》，买来二胡，去老年大学求教。现在，她无论拿过任何一张歌谱都会拉，边拉边唱，俨然一个艺术家！

姐说，你不是喜欢听李谷一唱的《我和我的祖国》？广场舞上还学会两句。我们老年大学专门请来音乐学院著名的李京东老师教唱这首歌。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小时候没时间玩，那是年青的国家刚刚艰难起步，现在国家发展壮大，祖国强盛人民安康，政府创造条件，让老百姓更加健康、更快乐高品质地生活，每个公民都可以在大学里提高自身素质，去享受这太平盛世！

我，大学？天呐——自己名字还是记工分时“憋”会的。我也能去老年大学？我，我怕……人家让进门吗？明知道拗不过姐，想了半天，我说：姐，你是党的人，我是党的小妹妹，我听你的，但我觉得还是发挥我的强项比较好，看看老年大学的花园有没有人管理，还要不要招收给老师端茶倒水的服务员？或者打扫厕所的保洁？这些我都……

姐哭笑不得地问：你是害怕上学、害怕见到生人吧，明天让你二姐一起去，熟面孔多就不害怕了。

宿豫区老年大学有点远，在三院背面一弯安静的流水旁。

其实我喜欢上学，但我妈的决策是让小我6岁的弟弟去上学。13岁的我，已经能够割草、干农活赚工分。可是弟弟经常被大孩子打哭，我便得到了保护弟弟去上学的机会。学校在村部边一个三间茅草房里，一、二、三年级分成三排，坐在一个教室里。一个老师先教一年级孩子们趴在小凳子上写大麦、小麦，再教二年级要斗私批修，最后教三年级乘法口诀。我就在最后排四处游荡。

老年大学是气派排场的一幢楼，古筝二胡电子琴，音乐舞蹈智能手机，摄影门球等涵盖琴棋书画，这些错过小学赢得大学的老年人，在这里扬眉吐气挥洒豪迈。音乐班在三楼一个大教室里。老师已经在钢琴上弹奏我和我的祖国了。

来的比较早，前面还有很多位置。但我还是拣一个墙角缩了进去。踮起脚尖仰望黑板上整整齐齐写满的《我和我的祖国》词和曲: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袅袅抽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

请音乐学院老师来教老太婆唱歌？代价也太大了吧！哦，当然是指我，音乐学院高级老师，来教上过三年级，喜欢花草、热爱保洁的老太婆，岂不是麻雀吃芝麻——浪费油粮！

我和我的祖国——老师已经从钢琴边站起来，指着黑板上的第一行，深情歌唱。怕被老师发现赶我出去，紧缩着的脑袋又被歌声引领，慢慢抬起——

李京东老师大约三十七八岁。极富感染力、穿透力的歌声，从他那微胖的胸腔迸发出来。我和我的祖国，他不是在唱歌，是在深情地诉说，诉说他和祖国，是和前辈、和父母、和兄弟姐妹、和家人朋友！无论我走到哪里——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是啊，近十几年来，从苏北老家，多次因儿子、孙子来往于北上广，祖国的空前繁荣、强大，我当体味更深。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老师眯起的双眼、陶醉的歌声，和教室内外共鸣出一股幸福的洪流，渗透着、包围着袅袅炊烟，小小村落和每一寸土地。老师和这一朵朵浪花，幸福得就像祖国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一个人似的！

李京东是音乐学院老师，当然要教歌谱。他唱一句嗖啦嗖发米唻都嗖，大家跟着唱时，我就舌头打弯不知咋绕，一看黑板上的歌词上面标有阿拉伯写成的歌谱，慢半拍唱出5654321——5，滥竽充数的另类声音，引来大家好奇嫌弃的目光，我急忙缩了脖子，巴望脚底下突然裂开有一条缝。见老师没有赶我出去，才又露出脑袋，在心里唱到1317635—

我要学会这支歌！课间休息时，意外发现，站了这么长时间腿没疼，腰也没疼。那种胸闷、压抑喘不出气的感觉也不知何时消失。1232167635，一串串音符在我身体里，在我血液里贯穿、荡涤，使我顿时神清气爽！每当大海在微笑，我就是笑的漩涡——

从老年大学出来，一路萦绕在“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歌声中，每一个老朋友都小学生一样一路欢歌。到千鸟园广场，突发奇想要学电视里来一段快闪。我的姐姐和这帮同学们，用不同姿态、不同音色、不同舞步从各个角落，明星一样，自豪地闪现，自豪地歌唱！此刻祖国，是我们老年大学生的祖国，是和共和国同龄人心中的祖国！

我要学会这首歌！这帮老孩子们如此骄傲的表情，一个个争相与祖国诉说，而我只能举着手机一边录视频一边跟着晃悠，啦……啦…….

晚上唱三遍入睡，第二天早晨再唱56543215，只能数数，怎么也找不到调。幸好我藏在口袋里的手机偷偷录了一遍老师的声音。围着九鼎公园转了三圈，终于记住旋律，可是问题又来了，学会第二句时，合起来一唱，忘了第一句。我命令自己，围着九鼎公园，跑一圈记一句。不会罚跑一圈。祖国给我们创造提供了高品质生活，歌唱祖国就怎么难？

一周后，我已经能够结结巴巴把音符连接起来唱。但如果遇上熟人打个招呼，立马又忘记。我跑到九鼎公园外围，沿着废黄河南岸人少的地方边唱边琢磨找规律，比如第一句56543215,的第一个音符是嗖，嗖是五指，我就在小手指上写个5，第二句1317635，第一个音符是哆，哆是一指，我就在大拇指上写个1，以此类推，发现这歌其实有一条很好的规律，第一句56543215，是从高到低，第二句1317635，紧跟着就上去了，第三句也是67654326,顺下来低音7655123，就这样高一句低一句，像流水，一波一浪，错落前行，像绸缎，丝滑柔美！

五周后，当我流畅地唱完歌谱，姐表扬我说，一辈子学会一首歌，不简单，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