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在一篇名为《上海:欲望的旗帜》中说,上海是一种流质,没有固定的造型。张爱玲王安忆卫慧们,正在用不同的口吻介绍着各自的上海。
的确如此,张爱玲有张爱玲的上海,王安忆有王安忆的上海,卫慧有卫慧的上海。都叫上海,都是上海,却又是彼此独立,截然不同的三个上海。
其实,不独上海。南京,成都,昆明,在不同的笔下也都有不同的面目。比如,南京。叶兆言笔下的南京,是一壶天地。雷雨笔下的南京,是另一壶天地。而薛冰的南京呢,则又是另外一壶天地。三者,味道,色相,气息,决然不同。但,也都是南京。再比如,成都,昆明。我看过至少三个不同的成都:李劼人的成都,流沙河的成都,蒋蓝的成都。也见过三个不同的昆明:于坚的昆明,余斌的昆明,汪曾祺的昆明。
那淮安呢?在见到苏宁的这个淮安之前,我曾见过另外两个不同的淮安:诗人赵恺的淮安与小说家王往的淮安。那是两个立在不同的纸张上,用不同文字铸就的淮安。它们拥有不同侧面,不同的身段,不同的气质和内涵。都真切。都真实。都叫你记得住,忘不了。赵恺和王往的文字,曾让我相信,淮安,也是一种流质,也没有固定的造型。
古城淮安,沧桑,斑驳,诗意,韵致,神秘,平实,平凡,在不同的文字下,千佛千面。但,我也有偏爱,至少现在我喜欢苏宁的这一个淮安多一些。
在苏宁的这一个淮安里,可以卸下所有包袱,闲看,闲逛,闲想,走走小差,喝喝茶,晒晒阳光,不必死啃硬解,不必紧跟着线索,担心读着读着就跑偏,不明就里。这里是别人的故事,平民的故事,也是你我的故事。
苏宁的淮安不是文字的迷宫。你不必惆怅,不必欢喜。它与情绪无关。只是一种放松,回到家里的感觉。那遥远的,曾经的家门,仿佛忽然被打开了——所有的旧物都在原位,那沙发,餐桌,碗筷,挂历,书桌,梳妆台,一如从前。那年轻的父母,年幼的兄弟,还有做客的邻居,正用亲切的方言聊着天,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他们的嘴里出来,一个个温热的故事,紧随其后——我第一次读《平民之城》,仿佛阳光照进了回忆。仿佛,某一日,我刚洗完热水澡,躺在那旧旧的无比温馨的沙发里的身心舒泰。
在《平民之城》里,我听到了那久违的乡音土字(淮安的方言有的和故乡的方言相同):淮安人也把“正好”说成“将好”,“将将好”。把“扔”称为“撂”。把“走的好好的”,说成“走的行行的”。说“薄”为“消”。“挣钱”为“苦钱”。“回家”为“去家”。“踢人”为“拍(三声)人”。“直走”为“直此(二声)”。“没空”为“捞不到”。说给你,从不说给你,而说成“把给你”。
淮安人把“肉圆子”,小的叫“圆子”,大的叫“砣子”。我家乡亦然。淮安人,把全是肉馅的圆子或砣子,称为“滑肉”。把面疙瘩下进汤水里,叫“面须汤”。把“海带丝,粉丝,干豆腐丝,面筋丝,配淀粉熬,配麻油,盐,辣酱和醋”熬制的汤称为“辣汤”。把前一天吃剩的午饭,放开水,再烧一遍。称之为“烫饭”。我家乡亦然。
还有相同的年俗:过年,“淮安无论城里乡下都是大年初五过小年。二十四祭灶。大年初一吃剩饭。结婚的女儿初二回娘家拜年”。相同的端午风俗:“端午,小孩子洗澡,扣丝线,扣了手,扣了脚,脖子也扣上了”。搬迁风俗:要燃鞭炮,买马桶。买大饼压锅。婚俗:要找五六岁小男孩压床,要找上有双亲在堂,下面儿女双全,中间夫妻和气的全福女人做“全福奶奶”。此外,还要闹公婆。在公婆脸上化了妆,涂了墨汁。中午在娘家办酒席,晚上在新郎家办酒席。葬礼:淮安人在白事上有偷碗的风俗,我故乡也有——吃完酒席,把自己的饭碗带回家。据说,这样的碗是寿碗,回去给小孩子用,辟邪免灾,增寿,大人用,招财进宝添年庚。等等。
还有,小儿夜哭。黑白颠倒。要拜鸡架。老人不愿意给小孩照照片,因为他们认为,小孩子,魂浅,不宜多照相片,就是连镜子,天晚的时候,都不要给小孩子照。此外,家里添了孩子,出行时,要带桃枝辟邪。一个村的小孩子,大多都叫“毛毛”。
苏宁的淮安里,有浴室,菜场,淮扬菜,平桥豆腐羹,四季风物,儿童游戏,歌谣,酒馆,酒食,茶事。有摆地摊的,卖肉的,卖鱼的,杂货铺的,水果店的,对碳的,封碳的,生炉子的,打麻将的,听淮戏的,蹬三轮的,做公交的,拆骨的,称肉的,烧小龙虾的。苏宁的淮安,鲜活生动,可触可感,平易可亲。
苏宁笔下的淮安人,喝着分金亭酒,用着大运河牌肥皂,抽着大运河牌香烟,吃着楚州蒲菜,楚州大头菜。去繁荣路李家酱菜买酱菜,去炒田螺的田二家吃田螺。他们共同感受着淮安的变迁:繁荣路变成了丰登路;昌盛路变成了女人街;东大街改成步行街。还有西大街。供销大厦。新亚商城。清江商场。淮海南路,淮海北路,淮海东路,淮海西路。汇通市场。熟悉的城市在一点点改变。他们收藏着老城的点滴,等待着未老,已老时,怀念袭来。
我在苏宁的这个淮安里,看到从前家乡的影子。我读《平民之城》,是坐在书前,垂钓乡愁。
(作者单位:泗阳县致远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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