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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清水鱼,鱼汤如牛奶。是开化的头牌菜啊。”上菜的时候,老叶大声吆喝。老叶围一条大围裙,满脸笑哈哈。笑起来,眼睛圆圆,像个山毛楂。他是下淤村小平餐馆的老板,忙着记单上菜冲茶水。每上一道菜,他张开嘴巴唤一声:“这是青蛳,开化特有名菜。”他嗓音沙哑,有些尖,听起来像毛竹开裂的声音。
餐馆临溪。溪叫马金溪,自北向南而流,如玉带。马金溪源于钱江之源,潺湲于高山峡谷,跳珠飞溅,悬瀑倒挂,出幽峡,便是开阔山中盆地,水流平缓却浩浩汤汤,九曲至常山县境内,又名常山港,向东,泻入衢江。
严冬的傍晚,月亮山下的下淤村堆满了落霞。柳树稍上,银杏的斜枝上,落霞一撮撮,如粉团蔷薇。马金溪跳动着水光。青黛的山影在河面漂浮,像一张湿漉漉的芭蕉叶。喜鹊飞过樟树林,嘻咭咭,嘻咭咭,叫得欢快又热烈。溪水如一个滑音,从琴弦上轻轻溜过。在用餐之前,我们来到溪边的汉唐香府品茶。
汉唐香府原是电管站旧址,被改造成了五星级民宿,也是品茶观水的好去处。茶厅临溪,透过落地玻璃,可览窗外全貌。溪水翠绿色,而不是惯常的蓝。尚未落尽叶子的柳树,垂下匀细柳丝,被风撩起,挂在窗前,如一副飘动的窗帘。茶厅摆满了绿植,有汀兰和吊兰、绿萝。落霞正好映射在落地玻璃上。茶是龙顶茶,银绿披毫,悬于杯中。龙顶茶是中国名茶,产于开化齐溪白云山,采于清明与谷雨之间,取稍尖一芽一叶或一芽两叶,经过杀青、揉捻、初烘、理条、烘干五道手工,精制而成。水蒸气从杯中萦绕而出,品半口,鲜醇甘爽,质香弥久;观一眼,杏绿清澈,匀齐成朵,叶底鲜绿。
山,是一种很神秘的地貌。高山必深,深山必幽。幽谷出清泉碧涧。开化处于怀玉山山脉与黄山山脉交错地带,山峦纵横,延绵百里。在浙北、赣东、皖南,两条山脉如沸腾盘龙,盘踞在方圆数百公里的大地上。东出皖南的新安江,经建德、桐庐、富阳,汇入钱塘江;南出开化济岭的马金溪,经开化、常山,入衢江,再入钱塘江。两江汇流,奔腾入海,万化归一。深山产好茶,好水出清鱼。
龙顶茶是开化人招待客人的上好茶。客人坐在汉唐香府,品好茶观好景,直至黄昏降临,以至于忘了自己身在他乡。我喝了一杯茶,便起身了——我要细致地观看马金溪,作为开化人血脉般的河流,它孕育了浙北。
汉唐香府的侧边,便是一条石埠桥。以石埠搭桥,是中国最古老的建桥方式。我在南方,看过无数的河流,但很少见到石埠桥了,要么被砂石掩埋,要么石埠被人抬走,取而代之的是公路桥。我站在石埠桥上,溪水汹涌,撞击着石埠,形成回流,一涡涡,吞泻而下。平静的溪面,并无水波,也看不到水在流。我以为,上游水源不足,水已无法流动,实际上,这是静水深流。水有一种带走一切的力量。
溪,清澈见底,软细的沙历历可见。马金溪右岸是下淤村,左岸是城边村。石埠桥上游两百米,有一座木桥,如彩虹拱于两岸。
在百十年前,下淤村还没有村,连屋舍也没有。每年雨季,马金溪滔滔的洪水,扬起浊浪,席卷了右岸的滩涂。开化属中亚热带(北缘)季风气候,温暖湿润,雨量丰沛,四季分明雨季漫长,东南风吹来,雨婆婆娑娑,自山顶而下,飘飘洒洒,乌黑黑的雨线如密织的麻布。每一年,洪水过后,淤积下厚厚的泥沙。泥沙长芦苇和灌木,也长藤萝,不多的沙地被城边人种了花生、番薯、萝卜。
后来,在右岸筑了高高的河堤,种了玉兰树、银杏,在溪边排了柳树、洋槐,洪水不再侵袭,沙地变成了良田。叶姓的村民搬迁来到了右岸,取村名下淤。一个新村由此而诞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下淤村人实行封山育林,不再上山砍树。
“九山半水半分田”,以此形容开化山之多。开化人以山吃饭养家,种香菇,种木耳,制葛粉,制豆腐。早年,伐木,卖木头是乡人的主要收入,马金溪是放木排的主要水路。山里人穿着短衫扎着腰巾,撑着木排,踏水放歌。马金溪是他们的命脉。下淤人则开发荒山、荒滩、荒地、荒塘,开始种苗木,种果树,种茶树,种草莓、蔬菜、萝卜、生姜、甘蔗,养清水鱼,养鸡鸭鹅。他们把水果一筐筐运到十里外的县城去卖。他们挑着担子,踏过石埠桥,搭个便车,卖土货去了。
石埠桥被水淹了,他们走木桥。木桥板用大钢钉钉死在木桥墩的横档上,桥桩用铁链扣死。桥桩连桥桩,再大的洪水也冲不垮木桥。木桥,村头村尾各有一座,像双彩虹落于马金溪。我在木桥上奔跑个来回,木桥板蹦蹦蹦,响得格外松脆。若是夏季,村童三五人,或十余人,以“一”字排开,站在木桥上,做一个鱼入深渊的姿势,飞入溪中,啪啪啪,溅起高高水花。村童从水面扬起晒得黝黑的脖子,抬起脸,嘻嘻哈哈而笑。这必将是他们一生美好的回忆。
下淤村因溪而生,也因溪而旺。河堤还是河堤,但河堤加了围栏,浇了塑胶,河堤也成了孩童的自行车赛道,或跑道。自东而西或自西而东,跑一道,或来回跑,是孩童至爱的游戏。奔跑,是孩童对远方向往的一种表达。下淤村所处的音坑盆地,如一朵盛开在川峦之中的水莲花。暮春,盆地的油菜花迎着骄阳而开。盆地一片金翠,绿水相映,横桥疏影,成了城里人的伊甸园。
老叶在入村的桥头,挂出了“小平餐馆”的招牌。他打出了开化的招牌菜:清水鱼,青蛳,苏庄炊粉,马金豆腐——来到马金溪的人,不用吃,看了菜名,便知道这些是地地道道开化名菜——一条河的魂魄,都在几个菜里。
“春秋两季,城里来休闲的人特别多。下淤的风光,值得他们一来再来。虽是乡村,其实是马金溪的画廊。”老叶说。
“一天开几桌呢?”我问他。
“春秋时节,一天至少三十桌。”老叶俯身在我耳边,说得很神秘,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他的鬓发有些白,他的胡茬也有些白。
“秋天看啥呢。开化是全国九个生态良好地区之一,在开化随处走走,也都美啊。”我说。
“开化随处都是美,但下淤美得不一样。”老叶说。老叶一把把我拉起来,拉到大门口,指着溪对岸的山峦,说:“对面那座山叫霞山,夕阳落下去的时候,霞光美得没话说。村后叫月亮山,月亮升起来,白漾漾的。村里是日映双虹。早上彩虹,傍晚彩虹。你说美不美。”
此时,正是夕阳将落。溪边石阶上,落满了洋槐叶,碎碎的赤黄。油鸭三五只,从岸边的草丛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出来,游到溪中间。溪面铺满了霞光。对岸的城边村,虚虚地阴在山影里。牛脊背一样的山梁,浮出一晕晕的霞光。
“菜也是很讲究的呢。四道菜,两荤两素,两河鲜两山珍,两白两彩。”老叶拖着长长的尾音,说。
“好景好菜,都离不开马金溪。马金溪离不开我们的巍峨青山。”我说。老叶又哈哈笑起来,念起了口头禅:“开化是个好地方。下淤是个好地方。”
霞光慢慢变白,白出稀稀的朦胧感。光在收缩,收拢,收进了水里,收进了山峦里,收进了水蓝色的天空里。光收尽了,天却没有完全黑——薄薄的月亮升在半中天。月是残月,如一把弯刀。月撒下来的光,有了深深的寒意。
天黑了,老叶餐馆里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有的客人,和老叶很熟,伸出手,握一下,说:清水鱼要三斤重,上两条。熟悉的客人爱喝老叶自己泡的酒。深山多山果。老叶把猕猴桃、桑葚、杨梅分在各个酒缸里,封起来,摆在大厅里。客人喝多少,斟多少,也不浪费。酒是谷酒,也有高粱酒,是土酒师酿的,绝对纯粮。灶房里的火,呼噜呼噜,响得特别夸张。
桥头广场的路灯全亮了,红扑扑。吃过饭的村人,男的甩着手散步,女的晃着腰姿跳舞。孩童骑着自行车转圈,一圈一圈地转。
十几个人,在拍照夜景。溪边路灯也亮了,浅浅的橘红色。马金溪再一次顺着灯光,荡荡漾漾地漂浮在夜空下。夜空淡蓝,铺着水印般的银灰。夜空下,音坑盆地里,一个个小村子像一盏盏莲花灯。马金溪既幽暗又明亮。
溪水一直在流。但我们听不见流水声,也看不出流速。马金溪像血液在血管里一样流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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