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在怀玉山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一直在被亲切地注视着,那眼神仿佛来自山顶又仿佛无处不在,仿佛是花岗岩里的石英以及林中的水珠反射着阳光,它像是来自“朱子殿”里朱熹像,又像是来自“清贫”石雕以及怀玉山每个“农家乐”里山民的淳朴的眼睛——
怀玉山的眼神
夏
磊
与怀玉山的交谈最好选择在清晨。当太阳把第一抹光线一点一点涂抹在山顶之上,这座山就是大地上第一个醒来的。接下来,山里的溪流带着一些声响从那个明亮的地方一直流到人站立的脚边,丛林中的小动物会在树梢上和水边上嗖嗖地窜过,山边上供奉着朱熹像的“朱子殿”传来若有若无的钟声。于是,整座山就仿佛都苏醒了。这时候,一切都是安详的,山顶上的阳光就如同山的眼神,亮晶晶的、温暖而又平静地俯视着大地苍生。《论语》里说“仁者乐山”“仁者静”,我与眼前的怀玉山一起安享着此刻的宁静。
十几岁时我从南京迁居到上饶信江边,在我成长的岁月信江成了我的母亲河,不远处的怀玉山是信江的发源地,那么怀玉山在我的生命中同时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和旁边的三清山比起来,三清山显得太有名了,道家福地,人间仙境,每天游人如织。而怀玉山是安静的,或者说是寂寞的,这便宛如一对孪生姐妹,她们有着一样的美丽,却又有着让人好区分的不一样的气质。明代李梦阳有两句诗“怀玉之山玉为峰,四面尽削金芙蓉”,基本说到了两座山的相同和不同,它们都有如玉一样的美丽峰峦,然而一个直插云霄,一个平坦如砥。
说怀玉山和三清山是孪生姐妹是有道理的。没有怀玉山系这个巨大的花岗岩岩体的托起,还真的难有三清山的俊秀奇绝,当我们在怀玉山平缓的高山平地眺望远处三清山的玉京峰时,当然会想起身后这座山的广袤铺陈。我喜欢怀玉山这个名字,传说“天帝遗玉于此,山神藏焉。”故有怀玉之名。这个名字不但美丽而且十分贴切,这里有太平洋西岸最美的花岗岩,鸟瞰怀玉山,千山万壑之中真的很像一块圆圆的玉佩。
也许跟我的地质工作有关,我认为山是有生命的。如果一座山也有一生的话,那么人类和它共处的时间只是它一生里的一瞬间,我们如何能够完全地认识它们呢?有时候听人说爬到了山顶就是征服了一座山,还有人说山高人为峰,可是事实上是,你下去了,山还在那里,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山还在按照它的节奏生长,到底谁征服了谁呢?在自然面前真的没必要总想着去征服,心存敬畏和谐相处才能安享自然的馈赠。抬起头能够看到群山之巅的一抹朝阳,然后看着这山林慢慢亮起来,听到山里人家的犬吠鸡鸣,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最好的吗?
《诗经》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管仲说玉有九德,孔子加了两德成了十一德,那么一座山被人称之为玉,这里面该有多少玄妙呢。中国人把许多美好都寄托在玉的身上,一块玉就是一方天地,而一座山,一座怀玉之山,我们该如何慢慢解读它呢?怀玉山山体巨大可谓博,怀玉山高处坦荡可谓平,山里白墙碧瓦掩映于桃李泉溪可谓和。如果再加上孔子对玉的评价,这怀玉山可算得上是一个活生生的儒学道场了。
说到这里,我感受到了一道眼神,这眼神是智慧的,它仿佛可以看清万物,可以看穿人的心底,这道眼神是朱熹的。同为儒者,这道眼神大约和孔子看玉的眼神是一样的,温温润润的。
我在写鹅湖书院的时候就知道,朱熹同时跟怀玉书院有着不小的渊源。在朱熹来怀玉山之前怀玉山已经有了读书的场所,当时的怀玉寺就是朱熹讲学的地方,而朱熹为这个场所题写了“草堂书院”则是有根有据的。朱熹是1178年来的怀玉山,这时“鹅湖之会”才过去三年,怀玉山也刚好地处皖浙赣交界,陆九渊他们过来也还算方便。在这段时间朱熹完成了他晚年最重要的全论《玉山讲义》。
《玉山讲义》第一段朱熹说到:我来到这里,看到有这么好的学校和师长,看得出官员贤能们宣传正道教化民心的诚意,十分欣慰。还特意让我开设讲座,真的不敢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教学不仅仅是为了让人能写好文章博取功名,还必须要使学生懂得格物致知,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这才是正当学问。大家在这里学习既要学有所成也要有所疑问,那么今天我们正好探讨,这对我们彼此都是有益的。
这是一个圣贤的开场白,于今看来都是那么亲切,儒家思想和为人师表的涵养流露在字里行间。我仿佛就置身书院,而这整个高山盆地仿佛也在回响着这儒雅的声音。不远处有“老子看经”,这里有“朱子讲学”,这该是天下读书人的一块福地和圣地,中国智慧在怀玉山应该形成独具特色的中国风光。
当时的县宰司马迈是个有心之人,跟函谷关关令尹喜留住老子一样,老子在函谷关写下了《道德经》,司马迈为了留住朱熹讲学,把讲学的场所都安排好了,就在怀玉山中的草堂书院,甚至于连如何与朱熹互动都做了布置,朱熹当然不好再推了,再加上朱熹本来就是“讲会”的创始人,讲了就必须要讲好。《玉山讲义》就这样诞生了。
“鹅湖之会”以后,朱熹的思想大都以与陆九渊的辩论来传世,《玉山讲义》被认为是朱熹继承儒家学说并开创朱子理学的最集中的全论。朱熹在《玉山讲义》里把孔子的仁义礼智信和他自己提出来的“性”和“理”做了充分的融合,把《大学》《中庸》等做了思想归宗,形成了自己的哲学观点。朱熹在《玉山讲义》里说;“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学问,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而崇礼。”这里既是把朱陆之辩划了句号,也是留给学生们的“晚年亲切之训”。
朱熹的目光点亮了怀玉山的山谷,也照亮了读书人的求学之路。从怀玉山走出来的学生带着满腹经纶和一身儒雅走到了山外的世界,整个玉山学风醇厚,数百年来长盛不衰,据说玉山县出过几百名博士,号称博士县呢。而怀玉山的生命又获得了来自人间的智慧濡染,这真是怀玉山的幸事。我进而想,三清山的道教文化造就了人清静无为的出世风骨,怀玉山的儒学传承不是也教会了人们如何提高自己的入世修为吗?说这两座山是儒道圣地该不为过吧。
当阳光把整座怀玉山都染成金色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道眼神像玉一样明净,又像玉一样那么有质感,它蕴含的东西是那么丰富,使得这眼神投射得很远很远,而同时,这眼神是儒雅的,也有着玉的温暖,以至我无论在哪个角度,都能感到这目光的温度。追寻着这眼神我来到了方志敏雕像前。
我自然地把方志敏和玉联系在了一起。是的,眼前这座巨大的雕像就来自怀玉山中,它和这座山有着一样的质地和一样的属性,坚硬而且纯粹,带着大地的温度。作为闽浙赣省和红十军的缔造者,怀玉山不能只说成是方志敏的落难之地,一块怀表可以指点江山,一只钢笔照样可以激扬文字。怀玉山收留了方志敏,而红色的种子在这座山里依然传播开去了。
我想,怀玉山是最适合纪念方志敏并使之不朽的地方,这个人的品质和玉太像了。方志敏写过一幅对联,上联是“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下联是“园栽四物,青松翠竹洁梅兰”。他的四个孩子也是以梅、兰、竹、松来取名。再仔细读读方志敏的文章,他其实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他的红色根据地正是儒家思想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实践成果。这就难怪我在方志敏的眼神里看到了执着,看到了血性,同时也看到了亲切。
朱熹在《玉山讲义》里深刻阐述了“仁、义、礼、智”四德,朱熹的学说用来教化人心,最终的理想与方志敏创造的社会是一致的,当时的根据地学龄孩子的入学率曾达到百分之九十,尊师重教蔚然成风,一种新的适合当时条件的生产关系在方志敏的心里已经形成并开始逐步实施。巨石雕像的旁边是一块镌刻着方志敏《清贫》全文的石碑。方志敏在《清贫》里说的“矜持不苟,舍己为公,却是每个共产党员具备的美德”,这里的美德跟朱熹讲义里的德是有颇多相同之处的。
并不是刻意把朱熹和方志敏放在一起来说,朱熹的学说属于哲学范畴,方志敏则是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实践,其实,每个读书人在自己的脑海里都有一个理想的社会或者是一个心灵的家园。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里用“欢歌、笑脸、富裕、健康、智慧、友爱、生之快乐、明媚的花园”这样一组词描绘了他的理想世界。这大体上就是孔子所说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大同景象。实现这个理想和营造这个家园有着不同的途径,革命是革命者英勇的选择,革命者内心是纯洁的,就像《清贫》里写的,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
那天上午在怀玉山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一直在被亲切地注视着,那眼神仿佛来自山顶又仿佛无处不在,仿佛是花岗岩里的石英以及林中的水珠反射着阳光,它像是来自“朱子殿”里朱熹像,又像是来自“清贫”石雕以及怀玉山每个“农家乐”里山民的淳朴的眼睛。而当这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时感觉是一样的,都是温温润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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