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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牛的叙事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上饶日报

钱红

与牛相处过的童年,是相当有福气的童年。一个孩子的童年,除了人,还可以与另一个物种相知相契,“人际关系”又拓宽了一层。

打开牛栏,把绳子从铁锁扣上解开。刚跨出门口,牛迅速把头低下,孩子抓住两只牛角,踩了头顶,牛徐徐缓缓把头抬高,一直将孩子送到自己背上。无时无刻,都是这么默契,无须语言。孩子根本不会说:哎,低头,让我上去!这都是废话。骑在牛背上,上陡坡时,要抓住牛角,不然,会从牛背上滑下来,摔得可惨;下坡时,更要记得拽住牛尾巴,这样不至于坠到牛角上。

大部分时间,我们把牛抛荒于圩埂。大河浩浩汤汤,河水流多长,圩埂就有多长,遍布的青草、野菜,牛三辈子也吃不完。我们也就不管了,顺势躺在草皮上琢磨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除了白云,以及偶尔经过的飞鸟。牛啃的是浅草皮,草茎被牛锋利的槽牙切断时发出的“扑呲扑呲”的声音非常悦耳,紧随悦耳之声到来的,是青草甘甜的气息,真是好闻得很,隔着三十多年,还能令我的鼻腔循着记忆的老路准确无误地回去一次。

寒露以后,乡下开始挖山芋了。山芋禾子山似的堆在地边。把牛牵来,山芋禾子堆在牛背上,让它一趟一趟往回运。除了青草,牛最爱吃山芋禾子。也是的,连我都喜欢吃山芋梗,何况牛呢。一根山芋禾子好长,牛叼一根,“咵叱咵叱”地,一会儿功夫就吞下去,又甜又香,它嚼得唾沫白花花的,拖得一尺长。每当吃山芋禾子的时候,牛的眼神特别温柔,入定一般,眼望虚空,有一些恍然,颇有渺然之色,一定是沉浸在前世里了吧。

牛很会惜力的,站着把食物吞进胃囊,躺着反刍。牛反刍的时候,犹如参禅静修,如此舒缓漫长,时间被静置。它前腿跪曲,大半个身体窝在地上,后腿并拢伸展着,稍稍抬高脖颈,这样子的姿势慵懒又舒服,偶尔摇着尾巴驱赶牛蝇,眼睛一直望着虚空,虚空里有它的前世。

冬天的时候,牛早晚喝两遍水。枯草实在太干了,牛喝一次水,大约需要十来分钟。它把嘴浸在水面,半天不抬头,简直鲸吸,吞水的声音异常响亮,咕噜咕噜地。有些牛不知羞耻,大多是公牛吧,它们一边喝水一边小便,冒着热气的小便顺着塘沿流下去,它们也不挑剔,连同自己赤黄的小便一起喝下去了。

冬天下大雪的时候,我们没有事情做。无聊的时候,就去牛栏,在牛肚子上颠一颠,坐一会儿。牛也不管我们,就知道反刍,露出两排槽牙,咕咕吱吱的,真是向苦而生——不比我们,好歹还有粥饭吃。牛栏里遍布牛屎,不臭,绕两个稻草把,一手一个,把牛屎团起,贴在墙上,抹均匀。冬风凛冽,牛屎粑粑干得快,抠下来,用腰篮装回家,当柴烧。锅洞里,牛屎的火焰纯蓝色,非常好看,灰烬细腻,米粉一样,简直可以吃。

公牛最犟,稍不顺心,就站在原地,跟孩子对峙。一开始我们没经验,就那么直直地拉住缰绳,以致整个身体跟地面平行,永远敌不过它,掌心的皮都磨破了,气得哇哇大哭。后来,被大人点破,遇到犟牛,不能硬来,要把绳子一伸一缩,这样它就能感觉到鼻唇疼了,乖乖跟你走。

牛发怒时真可怕,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不外乎争风吃醋,当两头公牛同时追求一头母牛,必定一场血战。战败的落荒而逃,另一头痛追穷寇,从荒坡追到村尾,自村尾追到村头,双蹄并起并落,整个村子都要有所震动,把一群现世安稳的鸡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咯嗒咯嗒”地叫。鸡慌乱时非常不堪,鸡毛扑得满天飞。战败逃跑的牛纵然无比惊慌,但,也到底保住了一头牛的庄严得体,不时扭头看看,后面的牛气得全是眼白,眼珠子仿佛脱眶而出了,真吓人。过后几天,战败的那头牛一见着同伴,皆两股颤颤,只远远眇一眼,便走开了,眼神里分明埋伏着不甘,一脸的委屈落寞。动物的法则里,连同爱情的掠取,一律依靠暴力的途经解决。一概不管那头战胜的牛是否具有一定的格局以及深厚的内涵,母牛一律顺从,真是没有天理的事情。落败的牛总是那么孤独——实则,孤独是非常有气质的,可是母牛一点都不动心。母牛的天性里只有顺从,没有挑剔,这是很没有牛格的事情,我不喜欢,哪怕夜深人寂时分,你去安慰一下那头孤独的牛也好啊,轻轻碰碰它的牛鼻子,也是莫大慰藉。

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随之消逝,迎来了泛工业化的机器时代。可是我们这些童年放过牛的人,一颗心依旧归属于那个缓慢的旧时代。

时代的车轮跑得太过迅疾,我们总是跟不上。一次,在一个网站看见诗人杨键的一两张画,颇有感触——他画一双布鞋,不能坚实地走在地上,始终是悬空的——这个时代离泥土越来越远。杨键还画一只蓝边碗,粗拙朴厚,非常有质感,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都是空的。没有一条土路,让一双布鞋踩在上面;没有什么粥饭可以值得用这个蓝边碗来盛……中国的文人,自唐宋以降,离披点画,意高笔简,生气凛然,乌鸦似雪,孤雁成群。

没有了牛的田畈是不完美的,薄雾晨岚里不闻牛响鼻之声,总是寥落,八哥犹在。

牛是最温存的动物,温存得让你不忍欺侮它。牛是最好的牛。尽管孩子心疼,可是大人们爱打它。盛夏农忙的时候,烈日兜头,不停歇地犁几亩田,它也累啊,便怠慢起来,大人扬起竹棍抽打它的屁股,它痛得一凛,加快几步,而后,实在太累了,步子又慢下来,大人依然粗暴地鞭打,有时,它实在恼了——它也是有尊严的啊,它就撂挑子彻底不干了,它愤怒地挣脱犁枷,一下奔到河里去,游到河中央,再不上岸。大人傻了吧,没脾气了吧。

这个时候,牛最给孩子面子,也最听孩子的话。孩子割来一篮青草,它徐徐游至岸边,把草吃了,孩子摸摸它的头,也不言语,它便顺从地上岸了,任凭大人把犁枷套在前肩,继续将未尽的田犁完……

每每想起这些,都挺难过的。与牛共处过的人,他的心一定是柔软的。实则,人与人之间,不一定可以彼此懂得,深刻更谈不上了,唯有牛与人之间,是可以深深懂得的。

向晚,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河水田地山川丘陵,人世间布满金光,我将小而瘦的身躯整个地覆盖于牛背,闭眼假寐,牛自会把我驮回村子,它不会走一点儿弯路,遇着了沟坎,自会放慢脚步,轻轻地跨,悄悄地迈,生怕将我颠下来。到了牛栏前,它站住,打一个响鼻,耸一耸背脊,以示唤醒。我把它栓在牛栏的铁钩上,棍子靠在墙角,无须说一声“再见”,兀自回家吃晚饭去……接下来的长夜,属于它,也属于我。一天一天,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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