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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甜的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上饶日报

钱红莉

早晨,去一家私人超市,看见废弃的垃圾筐里有一根稻草绳,瞬间被它吸引——心里自是异样,立刻把它拾起来做什么用呢?我想了一路,还是没能把它排上用场。这个世间,不该对任何事物以“有用”或“无用”来权衡——甚或,无用之用,才是最大的用处。

我一边走,一边把这根草绳拿到鼻子前闻嗅,草香,阳光的馨香,相互渗透,令荒如枯井的肺腑瞬间苏醒,足以把人一路送到童年的意境里。

所有的童年都是甜的。一个早晨,因为遇见一根草绳,我的童年一霎时复活过来,犹如置身剧场,并非悠扬的单簧管或者呜咽的小提琴,而是复调的童年,基督一样的童年。

小时候,隔三差五跟着外公去到一个叫作“周岗”的小镇。他在小腰篮底层铺一层稻草,再把家里积攒下的鸡蛋一个一个装进去,然后在鸡蛋上面盖一块旧布,拎到镇上小街。一只鸡蛋五分钱,全部卖掉,再拿钱买些粗粒盐回来。或许尚有余钱,外公会去肉案前,割一刀猪肉。屠夫按照外公的指点,把肉片下,称好,一斤多重的样子,迅速在肉上戳一个洞,串起几根稻草,递到外公手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斤肉,一元二角钱——二十四只鸡蛋换一斤肉!

印象里,外公买猪脚的时候多些,他并非不喜欢吃肉,而是猪脚便宜得多。或者呢,肉也不买,猪脚也不买,外公只买一条鱼,鲢鱼,非常便宜的鲢鱼,几角钱而已。称完鱼,鱼贩子也是用几根稻草穿过鱼嘴递给外公——当一老一小,拎着一刀肉或者一条鱼,穿过田畈——如若春天,仿佛一万亩油菜田的蜜蜂都追随着我们了。

实则,我最喜欢跟着舅舅或者小姨去供销合作社买日用品。

合作社里飘拂着一股股奇异的味道,纷繁复杂,景深曲折,至今无与伦比,简直万花筒一样的气味:红糖的味道齁甜齁甜,固本牌肥皂的气味是咸的,芦西酒的味道辛辣芳香……乡下有一个酒鬼,总是偷自家的米换酒喝——他站在巨大的酒缸前等待着,售货员用长柄竹勺舀上一勺酒,倾倒于他双手捧着的蓝边碗里。他桩一样站在酒缸前,生怕移动一小步,碗里的酒全部倾出来似的,他小心翼翼,像捧着他的命,默不作声地,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了……至今忆起,其人作派,颇有仙风道骨的气质了。等他的婆娘遇见这个醺醺然的挨千刀的人,为时已晚,她没有什么法子想,许是绝望了,一屁股坐在门前地上痛哭,一边嚎啕,一边咒骂,一边把手掌重重拍在地上……哭着哭着,婆娘忽然想起什么了,一骨碌爬起,葫芦疯子一样冲进供销合作社,仿佛找到了所有罪孽的根源,对着售货员痛骂,众人纷纷上前好言相劝,方才把她架回去,街上又恢复了安宁。

不出几日,酒鬼仿佛忘记了曾经尊严扫地的难堪,故态复萌。女人每一次的咒骂与痛哭,仿佛初次一样的新鲜,也没见一个家从此破碎,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了。

当秋天的风,一日寒似一日,吹到脸上犹如刀割,冬天就到了。

冬天到了,小姨要去供销社买雪花膏,她恋爱了。恋爱中的女子都喜欢涂雪花膏——永远地来自上海的百雀羚,打开扁扁的小铁盒子,膏腴盛雪,芬芳铺天而来。盖子与雪花膏之间覆着一层锡纸,小姨把沾在锡纸上的雪花膏全部抹到了手上。我拿着她废弃不要的锡纸闻了又闻,有如宝珍,有如珍惜,有一点恍惚,渺远……所有的寡淡荒寒,都被70后的童年永远珍藏了。我和外婆买蛙壳油——小手被冻裂,一抹蛙壳油,几天便收口。多年以后,当第一次在超市看见蛤蜊,方猛然醒悟,原来小时候的蛙壳油就是用这蛤蜊壳来装的,扇型的表层被机器打磨得何等温润,有光泽,仿佛自带包浆。那个年代,即便是一只小小的蛙壳油,都是以匠心戛戛独造出来的,真要令人叹一口气。如今,超市里仍有百雀羚售卖,去年,曾买过一盒,打开,再也不是昨日味道,颇有刺鼻感,工业化的流水线上出来的,不好与往昔比了。

彼时,正值煤油灯时代,家家备有好几只灯盏。

那个年代的灯盏,是艺术品——高脚细腰的模样,玻璃印花的质地,圆形底座,袅袅而上,忽然在中间鼓出一块圆肚子,盛满煤油,漂一截灯芯,划一根火柴,黑屋子瞬间亮如白昼,火焰上方配一只玻璃罩,屋子更亮些,微微地泛了幽光……

古人言,一灯如豆,该有多么诗意静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乡村,依旧保留住了古中国的气质,幽秀,舒缓,宁静,寒瘦,寡淡,这些正是构成古气的必要元素,沉厚的,流淌的,生生不息的底蕴——那才是夕阳西下羊牛下山狗吠驴鸣的中国。

至今,外出居酒店,总是情不自禁将酒店提供抽烟的火柴收集起来,珍重地放在旅行箱里带回家。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总是怀着好奇之心。我不厌其烦,教他怎样划亮火柴——拿小红点点在火柴盒侧面轻轻一擦,刺啦一声,瞬间有了光明,犹如魔术。他非常喜悦,一次次试验,乐此不疲,家里久久飘荡着磷与硝混合的味道。

这一点点橘红的光明里,藏着一个妈妈整个的童年。

我们烧灶的时候,划一根火柴,刺啦一声,草把瞬间被引燃,塞进锅洞里,一桌饭菜次第烹熟。深秋的风凛冽,一日日里把荒野的草悉数吹枯。我们本没有什么事情做,悄悄从家里拿一盒火柴,去到荒野背风处,轻轻划一根,火势瞬间葳蕤,燃烧很久很久才慢慢熄灭。坐在地头,望着那一大片漆黑如夜的灰烬,心下怅然。

煤油装在供销社一只只硕大无朋的圆铁桶里,桶上一角安了一个压力泵的装置。

不晓得为什么,每次打煤油,都要排很长的队,从供销社里一直排到外面去。买几斤煤油,售货员就压几下,亮汪汪的煤油汩汩而出,倾于油壶里。每每如此,小姨等在队伍里,我早早挤到屋子里,死死抓住柜台不撒手,为的是让煤油奇异的味道更多地进到我的鼻腔里——无比羡慕售货员姐姐,她不花一分钱,天天都可以免费闻见那么多煤油的味道,太富裕了。

夏天,供销社里还卖海带。海带被搭在铁丝上,晾衣裳一样的齐整,悄悄散发出幽深的气味,或许就是大海的味道了吧。自小,我们与曲折弯曲的河流生活在一起,不晓得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难道比外婆门前的白荡湖还要宽阔吗?我是活到三十二岁那年,才去到厦门看见大海的,水天相接处白雾茫茫,浩淼无垠,直如童年的夜空那么深邃。默默坐在海边,到底还会忆起被隐秘地珍藏了多年的海带的味道,芬芳里有了辽远的咸腥。

供销社的一面墙上,挂了各色花布,也挂毯子。后者都是上海牌的,浅粉底子上织绣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周围开了大朵大朵红牡丹绿牡丹黄牡丹,都是鲜花怒蕊的,逼真得不得了;或者密不透风的红梅丛里蹲了两只翘尾巴的喜鹊,叽叽喳喳的,言犹在耳;也有芙蓉锦鸡图。长大后才明白,原来这样的芙蓉和锦鸡,就是宋徽宗勾连了一辈子的画呀,一纹一皱里都是细致工笔,简直可以将一个心如废井笔如枯椿的人的心思荡漾起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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