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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册页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上饶日报

钱红莉

出差,居山脚边酒店,入眠困难——恰好有雨,顺便听了一夜的风雨声。

简直第一次听见这么美好的风声。旷野的风,不比城里的风带有兵气。它的回声无比脱俗,悦耳,听得久了,甚是慰藉。酒店不高,只三层,窗户未曾安装双层玻璃,风声更加细腻入耳——先是徐徐地盘旋,盘旋,杂糅了雨声,啪啪打在防雨蓬上。初冬了,雨是冷雨,有凛冽的意味。风吹一会儿,许是累了吧,也就走了,但,仿佛又不放心似的,重又折回来,感觉总是绕着酒店在吹。山不甚高,属大别山余脉——整个黑夜里,我就感觉,风把整个酒店抱在怀里吹着了,到了下半夜,渐渐有了痛惜的意思。久了,恍惚间,觉得这风是专门来安慰我的——它深刻地感知到一个失眠的人该有多么痛苦,虚无,孤单,落寞,凄冷……于是就留下来一直陪着,纵然不着一言,也是无边的安慰。这是多么宽广的胸怀啊,以天地之声来安慰一个失眠的人。

有了被安慰,人逐渐温暖起来,有了想象力,生命有了驰骋感。它让我逐渐感觉到:风吹宣纸,风吹册页,风吹织锦,风吹山林,风吹草地,风吹水面……以不同的侧面,以迥异的回荡,来呼应我听觉的敏锐。有时,如若大提琴于低音区哀鸣,暗哑的,沉闷的,催人泪落的;有时骤然狂野,似乎接近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这狂野里,蕴藏着树枝的大幅摇摆,深埋着人性的压抑,以及一匹野马不被驯服的高亢嘶鸣。大多时候的风声,都是森林中的群鹿,一齐低头吃草,雨声一样舒缓有致,让你的想象抵达溪水、青苔、石子铺就的窄路,树荫局部的浓影,绵软柔和的松针腐叶,以及日落时分的众鸟归巢,晨露未晞时渺茫的山岚雾霭……第二天早晨,推窗,惊愕不已,目力所及处——真的有一个水库,碧波微漾。

近年,我的整个感官触觉一直处在蜕化之中,唯有听觉愈来愈敏锐。夜里,确乎听见了风吹水面的回音,徐徐地,犹如把一群羊赶了,一步步向前移动——羊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动物,是佛。一世无争的,最后都成了佛。风的前面仿佛有着无际的桑树林,林荫深处,遍布桑果的甘甜芳香。或可,黑夜里,人的听觉神经特别发达而已,每个人都能听见他的内心所愿意听见的一切。

又去了山里。

这座山,来过三次。第一次来,被这里的树种深深震撼过;第二次在夜里,被春月照耀,有恨晚相见的悸动;第三次是盛夏,朋友开车带我来的……

这次来,那些古老树种的叶子早已枯黄,差不多落光了,众多的黄叶被僧人扫走。仰头看光秃的枝杈铺在虚空,点画勾勒间,真是不输于隶书啊,有金属气,也有玉气,寂气,既非赵孟頫的,也非米芾的,它天然就是王羲之的,是无形之形。天是灰的,宛如一张用旧的宣纸,树枝写在天上的一撇一捺,用的是钴黑色的墨,黑配灰,才是经典色呢,特别衬这座山的古朴。实则,真是废话,每一座山都是古朴的,不过是,有的山以松涛胜,有的以云岚胜,而这座山,以大片栎树群胜。

我一个人去找洗手间,走错方向,迷路了。竟然有了恐惧——那一刻,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都静止着,旁边石洞里雕了两座佛,看着他们的样子,我的恐惧感愈加深了。中国的佛里除了观音,其余的,总是让人害怕,金刚怒目,横眉冷对,仿佛自童年以来所经受的恐吓教育——小时,被父母、老师恐吓;大了,被社会恐吓——我们这一生何曾有过一刻舒心安稳的时辰?即便在梦里,不是急急做试卷,就是慌慌张张赶路,还总是答不完,走不到头,便醒了。这一次,山间的静谧,又给上了一课——你不是一直讨厌城市的喧嚣吗?即便深夜汽车的喇叭声,甚至别人话多了点儿,你都烦?为何到了山里,独自面对这广大的寂静却又止不住的恐惧呢?原来,人的灵魂深处还是趋闹的,当那么深刻的静谧摆在面前,却退缩了。

栎树下,蒲团上,闭目打坐二十分钟,耳畔一直有呼啸的风声,是一种长情地陪伴。纵然冻得发抖,身体还是比较稳得住的——心一旦定下来,便事事安稳了,有重回人间的温馨。除了风声,依稀还有古琴声,姑娘放的是音响。那一刻,倘若有一位姑娘吹一曲箫,就更完美了。

中国的箫声里深藏着生命里大面积的空旷与虚无,无可比拟的乐器,可以直指灵魂,当生命被过分地注满,当贪心日甚,总归要听听箫声的了,惘惘的回音里有更多的荒寂、冷淡、空无。中国的古音不比西方的古典乐,后者适合于室内欣赏。古琴,非得于自然中聆听,合着风声鸟鸣叶落草枯,才有意味。古画里,弹琴的人都在山林溪畔,并非矫情,而是寻求一种与天地自然合二为一的精神。古琴是老庄的,茶,亦如是,听琴喝茶也是修行,外在的修行。实则,我们的一生都在寻求一个“融”字,把自己融于天地自然,融于无边的夜色,融于四季风雨,融于平庸的世俗。就这后者,实在太难。

一直做不到。

定居合肥数十年间,一直幻想着离家出走。临了,总是走不脱——一次次地痛惜自己,嘲讽自己,重建自己。

这几天,车子驰骋在旷野上,当看见橘红的落日,大面积抛荒的田畈,古铜色的残荷断梗,幽碧曲折的河流,纷飞的芦荻,雪一样白的芒花,左右流之的荇菜……总是一阵一阵悸动。少数晚稻尚未动镰,黄得如此绚烂璀璨,简直是梵高的颜料瓶被风吹翻在地,到处都是奢靡的色调,比向日葵还要热烈;赭红色棉花杆伶仃地开着几朵花,没有人摘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唯一的白了,有转蓬飘零的身世之感。

秋冬交替,冷风日日不息,无处不在,你走到哪,它跟到哪,无它,就是陪伴,生怕怠慢了你。有时,热情也是一种负累——真冷啊,荒野无涯,道路平坦,没有什么可以替人挡一挡,即便想说话,刚张口,便被风吞了——也是啊,置身旷野,极目地平线,天地相接处如此遥远,还有什么话可讲的呢。

不远处,有田埂窄路蜿蜒,被无数人踩踏,久了,也白了头。多年未见的旧同事忽然感叹:钱老师,你有白头发了!是的,已经三四根了。那一刻,有无限荒芜心间漫过,一颗心犹如面前这曲折小径,来来回回,如许经年,发白了,路也白了,生命处处霜意啊!罗大佑歌云:水悠悠繁华已过了,人间咫尺千山路。

四季自然来到秋冬,人也过到了秋冬的年纪——这天地自然寥落且美,尚有不曾被驯服的野趣与荒凉。荒寂才是生命的本质,越寥落的东西,越具审美力,它们才是永恒的。人类的悲剧意识正得益于天地自然的启示吧,有价值,深邃,厚重,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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