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鹰
丁铭华
摄
我曾多次驻足在这个小镇的一个四角亭前思考一个关于“孝”的问题,我曾不止一次地对着朱熹手书的笔力雄健的“报本坊”三个大字发呆,我曾无数次想象八百多年前那幕惊心动魄的少年挨刀代父受死的场景,我曾双手抚胸反反复复地拷问自己:“尔为人子,是否尽孝?”
确实,尽孝是一件很难很难做好甚至很难很难说清的事情。尤其是像申世宁那样的大孝之举,不但大孝,而且大勇。
公元1136年,这一年,铅山县永平镇的少年申世宁近二十岁,大儒朱熹才六岁,词宗辛弃疾还得四年以后出生。这申世宁本是一介草民,他与朱熹和辛弃疾这两位大人物怎么牵扯也很难有交集的,但是因为申世宁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孝行把这仨湊到一起了。这一年的六月,南宋叛将潘逵兵袭铅山县城永平镇,闻申家富有,度其有藏金,逼申父交纳,未果欲杀之。此时,未满二十的申世宁从躲藏处钻了出来,他高喊:“别杀我父,宁愿替死。”世宁挨了三刀,虽鲜血如注却面无惧色,已摇摇欲倒尚体护其父。贼兵为其孝心感动,竟弃刀为其包扎伤口,并分文未取而离去。
申世宁的孝行显然是值得大肆宣扬的。铅山的知县应万民之请,以官方的名义在永平镇申家巷口为申世宁立了一座亭形牌坊,名“报本坊”,取意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教谕民众知恩报本倡导尊老行孝之风。当时永平镇有个叫赵士礽的人,不但是个诗人,而且官至太傅,是个难得的清官廉吏,他与申父年龄相当,是世宁的叔伯长辈,赵太傅听闻家乡晚辈申世宁的孝行后,十分激动,禀报天子并赋诗《赠申孝子》大加颂扬:铅山乃灵山,号为七宝库。有时地爱宝,人杰时一付。礼围较文章,发为性仁赋。盛美固不绝,且作忠孝路。时凶资贼多,炽焰不容捕。长驱斩关来,提挥远相诉。申生本医家,首冲众贼怒。有子趋而前,悲泣湿衣袧。愿代父受死,三刀色不怖。贼曰汝子孝,解衣衬血污。以此两全生,父子欢如故。何不上明君,青旌当金铸。
朱熹也参与了进来。朱夫子是继孔孟之后的一代大儒,是理学的集大成者,而“孝”正是儒家伦理道德的核心内容之一,他曾亲自注疏《孝经》,极力倡导孝乃“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的思想。恰巧,朱老夫子与铅山又有缘得紧,他一直生活在武夷山南麓的福建尤溪县,与地处武夷山北麓的铅山县永平镇仅一山之隔,由于这位朱夫子是个名家大亨,常常出入朝庭庙堂为君王分忧,屡屡深入全国各地以推广理学,他曾经与心学大家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在永平镇外的鹅湖山上作过一次影响至今不减的大辩论,史称“鹅湖之会”。朱夫子每次外出或者归来,永平是必经之地。这位主张忠孝节义的大儒正愁找不到典型事例,又岂能错过就发生在身边的申世宁代父受死的活教材?于是乎,他大笔一挥,慷慨题下“报本坊”匾额,一直悬挂到今天。
一代词宗辛弃疾是1182年退居信州上饶的,铅山是信州治下一县,由于多种因素,这位词宗竟然对铅山钟爱有加,后来,他干脆举家迁至铅山飘泉(到永平不远)定居,他一生作词629阙,在铅山所作就达225阙,他甚至死后埋骨铅山陈家寨的阳原山。这位可粗可细能文能武的山东大汉也是位孝的推崇与践行者,但是只身南渡的他却有孝心无处行、有忠心无处表,于是,当他听闻申世宁的事迹后便心潮起伏心意难平,他彻夜赋得一首激情澎湃的赞美诗《赠申孝子世宁》:六月烈日日正中,时有叛将号群兇。平人血染大溪浪,比屋焰照鹅湖峰。白刃纷纷避行路,六合茫茫何处去。妻见夫亡不敢啼,母弃儿奔那忍顾。药市申公鬓有霜,卧病经时不下床。平生未省见兵革,出门正尔逢豺狼。豺狼满市如流水,追索金缯心未已。可怜累世积阴功,今日将为兵死鬼。世宁孝行何高高,慨慷性命轻鸿毛。尔时自欲赴黄壤,欣然延颈迎霜刀。至孝感兮天地动,白日无光百川涌。三刀不死古今稀,一命自有神灵拥。群贤激赏争作歌,要使汝名长不磨。何时上书达天听,诏加旌赏高嵯峨。
由于这几位大人物的影响与助推,申世宁的故事一直流传到现在,报本坊这座亭形牌坊也一直立在那里,接受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顶礼一拨又一拨人的膜拜。
由于路途相隔不远,这些年我曾多次凭吊报本坊。不知为何,我每来一次,疑问就加重一些。我甚至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报本坊所表彰的其实不是申世宁的孝行,而是因“孝”促使申世宁所做的一次勇为,也就是说,表彰其孝只是表面上的意义,而其本质却是对其勇的嘉奖。当然,我并没有否认申世宁是个孝子,但是,我觉得,在性命攸关之节点上,面对贼兵明晃晃的尖刀,明知出来就是受死,引颈便是就戮,就算再孝不过的孝子贤孙,就算他有一百个心想代父受死,那也要有这个胆啊!因此,申世宁代父受死的举动事实上已经超过了孝的准则,进入了“勇”的范畴,虽然他的这种“勇”是以对父亲的“孝”作为底本与基础的,但不管以何种方式所获得,只要具备了这种“勇”的品质,便一定会有挺胸而出的勇为。申世宁既然有了“勇”的潜质,那么,八百多年前的那天,即使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不是兄弟姐妹,就算是他人,邻居,甚至陌生人,我断言,申世宁同样会挺身而出,而那样,便是百分百的“见义勇为”了。实际上,广大老百姓赞扬与感叹的表面上看是世宁的“孝”,但真正打动他们内心的却是世宁的“勇”,因为在此之前,人们并不了解世宁,并不知道世宁是不是孝子,谁也没有见过世宁是如何尽孝的,就是从代父挨刀开始,人们才知其孝言其孝感其孝,而挨刀受死之举事实上是惊天之大勇,只是被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所掩盖而已。
朱熹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但他没有也不会点破,因为“勇”与“孝”都是他要弘扬推广的,在南宋那个不安定、多兵灾、民虽知礼而羸弱的社会里,国家对“勇”的需要实际上要胜过对“孝”的需求。但赤祼祼的宣扬勇的思想引导百姓尚勇,一无由头二显血腥,以朱熹的智慧肯定不会那样做,而以“孝”的名义和方式弘扬勇,不但手法更为隐蔽,而且效果显然比单纯弘扬勇要好得多,完全可以达到“孝勇”同时弘扬的目的,岂不收到一石二鸟之功?因此,朱老夫子不但不点破,反而不惜笔墨,十分卖力地挥毫题匾,以自己的影响力狠狠地助推了一把。
正因为此,我认为,报本坊留给我们的启示应该有两个:尽孝和担当。至于如何尽孝怎样担当,估计就不要我在本文里赘述了吧,原因十分简单,一因这两个命题大家都懂,无需我多废话,二因我自己实在做的不怎么好,不好意思畅谈这样的话题。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站在报本坊前扪心自问:“换作我,能做到吗?”老实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有幸双亲健在,榻前相陪,端汤送药,我想我还是做得到的,起码,基本上做得到,虽然,这离“孝”的要求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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