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英

时间的力量，无形却强大。

三个多月前，因为父亲的离去，我们肝肠寸断。如今，走在没有父亲的春天里，我们也可以笑着说，春暖花开，天气真好。

清明将至，83岁的母亲坐在我身边，我们平静地说着话，吃着新摘的草莓。草莓很新鲜，也很甜。母亲很快乐，我也是。

悲伤，曾汹涌如巨浪的悲伤，仿佛不曾在我们家翻滚过。只是，当深夜，一切都静下来，心里的那道伤口会依然隐隐作痛。

半夜，驼背的母亲来到我的床前，为我掖一掖被角，轻叹一声，默默走出去。我不出声，呼吸均匀。以前，为了照顾好父亲，母亲晚上都起夜好几次。父亲病重时，母亲夜起的次数更多了。她用瘦弱的肩膀替我们扛了太多。

似睡似醒间，耳畔有声，仿佛是手杖点地，由远而近……父亲，是您来了么？骤然醒来，万簌俱寂，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打开台灯，父亲在温暖的灯光中向我微笑。那是一张照片，前些年陪他在龙潭湖公园散步时我为他拍的，他站在湖边，花影和湖光衬托着他平和的微笑。

去年夏天起，父亲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气管里总有丝丝拉拉的声音……凝神看，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眼神变得浑浊，抱过我牵过我、在夜里轻拍过我的那双手，瘦得只剩了皮和骨头。

冬至，腊月快要来临，就要过年了，热闹和喜庆触手可及，春天已经在路上了。我和哥哥姐姐们倔强地以为，到了春天，父亲就会好起来。

可是，就在那个黄昏，窗外刮着风，下着雨。父亲走到了时光的尽头，去了比远方更远的他乡。父亲走的时候，平静地躺着，没有痛苦的表情，脸上似乎略带微笑，就像睡着了一样。

出殡那天，像个迷路的孩子，我一个人跪在村口，我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悲伤的梦，就如同所有做过的噩梦一样，只要醒来就可以重启；我多希望，那熟悉的身影还能从田埂上走到我身边，亲切地拉起我的手。可是，田埂边枝桠上挂着的白幡那般醒目。一阵阵青烟下，在雾色苍茫中，在唢呐声声里，悲伤一浪一浪地袭来，淹没了我。

父亲，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在人间雪满头。父亲走以后，母亲总喜欢坐在廊前看流云，她不知道，哪一朵是父亲变幻的。

父亲，曾是最明亮勇敢的少年。早年丧父，兄长被抓了壮丁，是他用双肩，撑着一个家，保护着多病的母亲和幼小的妹妹，努力让她们健康快乐。9岁时，父亲远离家乡帮人放牛，11岁回乡当了邻村一户人家的养子，砍柴放牛，尝尽人间疾苦。正是年少知疾苦，让父亲成为一个温暖的人。这温暖，他给了家人，也给了父老乡亲。

命运的眷顾，在父亲18岁时来临。那时，幸运的他遇见我母亲，结婚后夫妻恩爱，人生渐有春色。勤劳刻苦、乐观热心的父亲，为让村里乡里的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带领大家开山路、修水库、做礼堂、封山育林……

我们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翻出一大摞静静地躺在旧公文包里的荣誉证书，一个个大红的印章，见证了父亲四十年的基层奋斗岁月和赤子之心。

证书虽在，可是那个把自己鼓成我们生活之帆的人却走了。有些时候一闭上眼，父亲期盼的眼神就会在脑海闪现。我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是父亲最大的骄傲，这慢慢变成我前进的动力。生病前的很多年，他都会拄着拐杖去到水南的报刊亭，买发了我文章的报纸和刊物。

成长的岁月，没少让父亲操心。7岁那年，学校刚开学，我却因为严重的脑膜炎住进了医院里。出差回来得知消息的父亲便顶着滂沱的大雨，一路赶来医院。幸好治得及时，不久后我又活蹦乱跳。后来再大些，会躲被窝里写情诗，逃不喜欢的数学课，拿着父亲给的在食堂打饭的钱去买琼瑶和金庸的小说……现在想起，为着我这种种任性，父亲的内心，承受了多少担心和牵挂呢？

父亲退休后，带着母亲回乡下老家住了段时间，我们担心，把他们接回城里住。一段天伦之乐的时光后，父亲又强烈要求回乡下。乡下有泥土的味道，父亲可以锄禾种地。西红柿、豌豆苗、嫩嫩的水白菜……每一季收成都很好。父亲说，自己种，施农家肥不打药，小孩子吃了安全。周末，我带着儿子回去，坐在地埂上看书、看流云，看地埂上泼泼洒洒的野花，看蚂蚁打架，看瓢虫搬家……

更多的时候，父亲就坐在院落里，阳光撒在他的身上，他一句话都不说，眯眯笑着，悠闲地抽着烟，似乎一天的疲惫也像一缕青烟散去了。院落里大丽花、鸡冠花等开得姹紫嫣红，花丛中，还有一棵枣树，每年八月，果子挂满枝头。枣子打下来，父亲母亲与村里的人一起分享。

那个泼满阳光的院落，那个父亲坐着休憩、母亲在一旁洗新摘的菜的院落，那个飘满烟火气息泥土芬芳的院落，是我心中最美的一幅画，是我走过千山万水也不会遗失的美好。

树下的那个父亲，还伫立在树下。他慈祥地叮咛：好好努力，别回头！

在父亲的鼓励下，我们勇敢前行，陪伴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曾经悲伤成河，曾经心意难平。院子里，长椅上孤独地坐着一位老者，我紧盯着；公园小径上，颤颤巍巍走来一位单薄瘦弱的老人，我会怔怔……

四月的故乡，微暖的风带着树叶和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父亲，又是一年春到。您归于的黄土已青草盈盈，开满鲜花，有风轻轻悄悄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

父亲，我们把您种在了春天的泥土里，为您许下了一场草长莺飞的约会。我们相信，每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渐渐返青的柳色，迎面的和煦春风，田野间每一棵刚刚发芽的小草，都是我们温暖而又生生不息的思念……

山野间，云卷云舒；阡陌里，勃勃生机。这是父亲心心念念的地方。我们相信，最亲爱的父亲，和大地融为一体的父亲，呼吸着故乡的雨露，一定是充满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