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君
直白地说吧,天罗子就是一道菜,一道难以割舍从老家吃起吃开吃红的农家菜。虽然好多人没见过、没吃过,听起来也有点疑惑,但并不影响这一“小风物”堂而皇之地走来。
“今天没菜吃,打碗天罗子。”这句话,村民一天到晚都吊在嘴上。有时,自己身上的“军用书包”还没摘下,就会接到母亲的指令:“打天罗子去!”。“打”,就是“摘”,到天罗地里小心地采摘。天罗是何物,不懂了吧。我不卖乖,天罗是土话,其实就是全身是宝的丝瓜。天罗子就是丝瓜身上的“组件”。
那时,是生产队的年月;那时,我从来不偷懒,经常是自觉自愿。娘发话了,更要孝顺和勤快。如果不去,大人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你就活该吧!下饭菜不是“盐罐子”恭候,就是一钵只见葱花不见油花的清水汤。桌上能有“辣米汤”就算是改善了。好喝又营养的“辣米汤”,是早上用竹筲箕捞饭时,用滴沥下来黏稠的白米汤,佐以葱椒煮出来的。这汤固然好,但成本高不常有。只有天罗子是常有的,不怕晒、不怕雨,你就只管“打”。
老家叫汪家园,既可爱又可怕。一千多亩的泥沙地,有相当的肥力,自然就成为城里的“菜园地”。要命的是整个行政村(过去叫大队),正好处在信江和丰溪河的肩距里,完全是被北面的江南面的河裹挟而来。“桃花汛”闹起来,村庄就是“水上漂”,正是“水患年年有,日子天天穷。”
难熬的是清明前后。见识一下村民的口头禅:“四月的洪水四月的菜,”说得是洪灾和菜荒结伴而来。上半年的藤蔓蔬菜刚刚下地,自然就没有下饭菜上桌。好在有天罗子的接济。
天罗,在藤蔓蔬菜中是最有天性的品种,易栽易活,少有病虫。3月入土,4月抽蔓,坐果时间超过5个月。“天寒百卉凋零后,老蔓青青更茁芽”,明代诗人吴俨的《丝瓜》佳句,就赞美了天罗的长寿。
打天罗子就是从坐果期即4月底的菜荒时开始的。
很有意思,天罗开花是雌雄同株,两者都长在一个花序上,形成总状花序。雌花是带着“小孩”来的,细长的花柄前方都长有一条小丝瓜,这是正品果实。雄花不长瓜只长“子”,所谓“子”就是有十余个类似小螺丝造型的青壮花骨朵,簇拥在雄花的背下方,看上去,有点母鸡抱小小鸡的滑稽。这种“花骨朵”,就是造福村民的伴生品“天罗子”。
打天罗子,生产队长看到了,也是不打横杠,最多笑眯眯地提醒不要伤及带果实的雌花。实际上,打掉天罗子,对天罗生长有益处,疏掉了大量的雄花,更多的营养就奔向雌花。左邻右舍、男女小孩,一般都在中午时分不期而遇地照面在天罗地。有的花骨朵到了傍晚就要开花。花打回家也是可以吃的,但糊塌塌不爽口。所以,大家趁中午以前就下手,便于打上青葱状态,吃起来非常清脆的“小蕾子”。中午虽然闷热,还常常要忍受“蜘蛛网”罩到脸上发生的奇痒,但胃口的满足压倒了一切。
说来也奇怪,在我们这沓地方,老天十分通人性,夏秋时分,动不动把台风和阵雨送上门。好奇常常在心中勃发,在武夷山脉南面的远方,老是砸暴雨受大灾,而依偎在山北的我们这一带的村落,每每受益——可以撞上三天降雨降温的好天气。穿行在密扎的天罗地,孩子们总是无意识地聚到一起。一边拎着芭篓或端着洋瓷脸盆摘下心爱的天罗子,一边放纵玩耍冲雨,任由身上单衣单裤的整体湿透。
除了天罗子,记忆中南瓜花和南瓜侧蔓、木槿花和芙蓉花,还有九斤大萝卜、广东早萝卜的叶子等等,统统上了桌面。但吃不厌的还是天罗子。家家吃、人人要,饭桌上,隔餐也不隔日。村庄十来个生产队都喜欢多栽多种。我家所在的第十队一种就是几十亩,面积大于其它品种。后来看懂了,如果种少了,村民就打不上乃至打不够。不能指责菜农有私心,那是为了过日子被逼出来的“小算盘”。
母亲在当时,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兄弟姐妹刚好一桌,全靠单亲的妈妈吃苦带养。做饭做菜也是天生的厨娘。煤火炒出来的天罗子,即使没有现在这样奢侈的有啤酒、料酒、碎肉帮衬,照样好看又好吃。蓝边大碗里,青灰色的天罗子,搭配上斜切的红椒丝,剁烂的白蒜泥,还有升腾的乳白热气,看一眼,胃口就放闸了。挟进嘴巴,品出了刚刚好的干湿度。青香味中有点甜、脆爽之中带点苦,饱满的口感,牵引着不停的筷子。我的舅舅和叫我舅舅的外甥,这两代人虽然算不上酒鬼,但贪杯是事实。他们三天两头自带廉价的“广丰高粱”和“信州春”来,正是冲着妈妈手下一碗爽歪歪的下酒菜——“爆炒天罗子”。
岁月在翻书,老家也揭开了精彩的一页。三座穿村而过的超美景观大桥,带活了老家。四季常青的蔬菜现在不种了,原来的菜地变成了像碧桂园这样的大牌小区。门前屋后伸手可摘天罗子的时光成为住泊的乡愁。好在天罗子没有消失,反而越吃越香。周边县(市)的菜农、菜贩熟透了上饶市区、郊区对天罗子的偏好,到很远的乡村收购货源。如今,在老家新建起来的菜市场、邻近的墟市、还有城区的农贸市场,都有天罗子的青影。不同的是,老家人现在想吃不是去打,而是去买。十二元一斤,随便下单。如果不想烧制,就下馆子店吧,二十五元上下就可以点上一盘。
尽管搬离老家二十年,但天罗子仍然活跃在餐桌。每每吃起,总是感念甚深。昨天与今天,同样是吃,但况味两样。几十年前没有什么吃才吃,那是物质层面的需求,叫逼出来的穷吃;现在的吃,已经上升到精神的层面,天罗子被贴上土菜、野菜的标签,成了富庶生活的一大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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